也許不必繼續往下列舉了,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我想說的是,這場中國南方的暴風雪,無疑凝聚了一個時代的諸多信息與征候,而這一切都必須得到正視,正視它,就是正視早已存在在那裏的一種現實。
首先,你得正視天氣預報,它可以相對準確或比較接近準確地預報天氣。但它也不是算命先生,它無法對人類的活動與心理做出預測。一切可以預測的都是必然性的東西。但必然性中有太多的偶然性,這是災難的不可預測性。以2008年冬天這場罕見的冰雪災害為例,不能說我們沒有預警,沒有應急,很多人都預料到了這樣的惡劣天氣會影響到民航、公路的運輸能力,而鐵路運輸壓力更是驟然緊張。鐵道部決定2008年中國鐵路春運比原計劃提前六天啟動,就是在預測的基礎上做出的一個決策。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第一場暴風雪似乎已經過去,到1月18日,第二場更大範圍的雨雪冰凍幾乎席卷了中國的整個南方,大半個中國,其中,安徽南部、湖南大部、貴州全省和廣西東北部出現嚴重的凝凍天氣和比冰雪更慘烈的凍雨。到1月25日,全國春運開始後兩天,第三次大範圍雨雪冰凍天氣開始,江南大部遭受大到暴雪,凍雨在貴州和湘南山地繼續維持,江西也大範圍出現凍雨。
凍雨,一種黏稠而糊塗的奇怪液體,奇怪是因為罕見。事實上,此次災害天氣,在各受災省份是數十年乃至百年一遇。其中造成災害最嚴重的便是凍雨——你不知道這是一個名詞還是一個雨水凍結的過程,按我的粗淺理解,它應該是指雨滴與地麵或地物、飛機等物相碰而即刻結冰的雨。凍雨比單純的雪災要更具危害性。凍雨落在表麵溫度低於冰點的電線上後,會馬上在電線外圍結成晶瑩透明的冰層;此後雨滴繼續落在結了冰的電線表麵上,就會逐漸凝結成一條條冰柱;電線結冰後,遇冷收縮,加上冰柱重量的影響,就會繃斷,有時甚至將成排的電線杆拉倒,使電信和輸電中斷。公路交通則因地麵結冰而受阻,交通事故也由此增多。而飛機在含有凍雨滴的雲中飛行,會使機翼、螺旋槳積冰而造成失事。
我在采訪過程中聽京廣鐵道沿途的那些師傅們說,以往遇到冰雪天氣,隻需每組道岔派兩三個人掃雪,就可防止道岔冰凍影響列車運行,但今年不一樣,氣候變得如此惡劣的主要原因還不是冰雪,而是凝凍、凍雨和冰雪錯綜複雜糾結在一起後形成的複雜氣候現象,而被摧毀的首先不是鐵道,公路,而是電網。你隻能全力搶修電網,而電網搶修的重中之重,就是給輸電線路手工除冰。但在持續凍雨的天氣下,往往剛清理完,隨即就能再結一層厚冰,根本來不及處理。尤其在山區,機械設備根本用不上,隻能依靠人力。在湖南電網發生冰災之初,由於冰層厚度有限,郴州、衡陽等地電力部門采用製造人為短路,使電線升溫的辦法去掉覆冰還能奏效。但隨著冰凍越來越嚴重,看似原始的人工除冰,卻成為對付這種罕見冰凍最有效的辦法。
災難,不斷逼著你往心裏去琢磨一些事,也逼著你質問。
吃一塹,長一智。人類永遠都在為即將降臨的災難做準備。
準備好了嗎?或許就在你以為準備好了時,上帝卻又給你一場意料之外的災難。於是,又是新一輪的吃一塹,長一智。
一個不可忽視的日子,2月4日,中國氣象局的權威人士在國務院新聞辦舉行的發布會上坦承了我國目前所能達到的氣象觀測的技術水平,中央氣象局能夠發布的未來天氣預報,最多七天,這是極限,也是目前氣象科學預報能力的邊界,超過了這個邊界,就不叫預報,而叫預測。也就是說,我們目前還很難對一周以後的天氣做出肯定的預報,而這相對較長的天氣預報,是以某一時段的氣象衛星雲圖變化為預報依據的。有道是,天有不測風雲,這樣的依據永遠隻是一個參數,它的變數更大,也就是說,時間越長,變數就越大,預報也越不準確。具體到這次冰雪天氣的預報,一方麵,中央氣象台對1月10日到2月5日的五次雨雪天氣過程都提前兩天到五天做出了比較準確的預報,對大的雨雪天氣過程把握住了,另一方麵對這次極端天氣過程預報員還從來沒有遇到過,以往的經驗不夠用,隻能邊預報邊總結,預報精細化方麵還需要進一步提高,如對雨雪具體落區,降雨雪的時段、大小的預報,還存在一些誤差,長時效預測中對災害性天氣的持續性和強度估計不足,對此次連續發生低溫雨雪冰凍天氣過程,沒有事先料到,對後麵可能出現的災害缺乏足夠的估計……
我們與世界先進水平還有相當大的差距,而西方發達國家還不會把自己的數值預報產品全部拿出來與全人類共享——在他們強調人權高於主權的同時,他們的國家利益卻依然高於人類利益。你不必為此感到悲哀,哪怕這些資源我們能夠共享,也不可能百分之百的料事如神,而這其中的無數變數,可能不是人能夠在短時間能夠徹底解決的。無論做出怎樣的決策,你都必須正視人類目前所掌握的科學水平的局限性,也就是承認人的局限性。這也是我們對災難的正視,人類存在,災難就會存在,人類不存在了,災難也依舊會存在。哪怕世界上最發達的國家,具有世界上最尖端的科學技術,也不能避免他們的國家就不發生災難;哪怕他們的預報驚人的準確,也不能阻止災難發生。對此,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用了一個非常謹慎的詞語:減災。——這是人類可以努力爭取的,把災難的損失減少到最低的程度。它一開始就不具有絕對性,而是相對的。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這都是中國典型的病態的災難性心理。就因為一朝被蛇咬過,就要時時刻刻提防著被蛇咬,就要把蛇藥時時刻刻帶在身上。如果為了抗一場隻有很小可能出現的風險,為了這樣一個概率很低的萬一,我們投入的成本卻先要大於災難本身,這種不惜代價的心理,可能導致我們將有限的國家資源和財產虛擲。如果為預防災難付出的代價,已遠遠超過災難本身,這種預防本身也是災難。在1998年的大洪災過後,我們許多地方的決策者,為了防患於未然,以防萬一,每到汛期來臨之前,就打開閘門,提前放掉水庫裏的水,那一片汪洋般的清清亮亮能夠照得見人影的水,一股股又清又甜的可以直接飲用的水,就這樣嘩嘩地放掉了。結果洪災沒有出現,卻連續數年出現大麵積的幹旱,很多原本就住在水庫邊上的老百姓也要翻山越嶺到十幾裏外去挑水吃,剛栽上的禾苗像被火燒過了,老百姓的心裏也是一片枯焦。試問,你這樣做的科學依據是什麼,是否有像英國皇家科學學會那樣提出了嚴謹的科學評估報告,又是否征得了當地人的同意?在一個缺少現代政製的地方,一個關乎民生的重大決策往往是由某個最不懂科學的人的一句話決定的。同可能的洪災相比,旱災畢竟沒有那麼驚心動魄,也不會那麼引人注目。
對於一個早已習慣於絕對化思考的民族,如何以相對性的角度看問題?我們強調對災難的正視,也就是要理性地對災難予以科學的評估。例如電線、電力塔架到底能夠承受多大厚度的暴雪覆蓋、能夠抗多少級別的地震、能夠抗多少級別的台風,這一切,既要重新綜合思考,又要考慮到抗風險的成本。
一場暴風雪過去了,而災難,卻依然是你要在現在的、未來的生活中隨時遭遇到的。我在采訪的過程中,就接二連三地遭遇了汶川大地震,冰雹,雷暴,南方特大暴風雨,隨後是中西部長久的酷熱與幹旱。這一切的災難,似乎都是轉瞬之間的轉換。人類隻能繁衍出人類,災難卻能繁衍出各種各樣的災難。這每一次災難都給人類帶來風險意識和抗風險意識。然而你依然還是猝不及防,防不勝防。當然,這其中不乏真知灼見。譬如,有人提出,未來我們必須調整經濟結構、能源結構,資源儲備戰略都必須有結構性的調整。西諺說,不能把全部雞蛋都裝在一個籃子裏。中西部地區的經濟不能再這樣長久地提不起精神,應該提速了,那些經濟高度發達而資源又相對貧乏的地區,必須向資源貧乏而經濟高度發達的日本學習資源儲備的方法——這些,近來,國家其實一直在做,在朝這個方向努力,隻是還遠遠沒能達到預定的目標,這也不是想一想說一說就那麼容易做到的。
而災難也激發了人們的聯想能力。很多人都把這場冰災與未來的戰爭聯係起來看。如果我們的輸電網和電氣化鐵路遭遇了電磁脈衝彈、石墨炸彈的攻擊,大半個中國這樣陷入長時間的癱瘓,後果是不言而喻的。未來,我們必須加強電氣化鐵路抗災害抗戰爭能力的配套建設,以能夠應對一場像2008年暴風雪規模和範圍的戰爭,沿線輸電網、供電設施,都必須達到抗暴雪設計標準,重新設計、建設或者修繕。然而,吾力之微,終不如帝力之大。誰也無法以一勞永逸的方式,將人間所有的災難消弭於無形。就算你現在按照五十年一遇、八十年一遇、百年一遇的抗災標準設計,誰又能保證不再發生一百五十年一遇、千年一遇的特大暴風雪?抗風險,也是要考慮成本的,有人質疑。但是,你是否考慮過,它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一路走來,在與朋友們的交談中,我不止一次地想到了一個古希臘神話,阿喀琉斯之踵(Achilles’Heel)。這位偉大的海神之子,《荷馬史詩》中的英雄,傳說他的母親曾把他浸在冥河裏使他能刀槍不入。但因冥河水流湍急,母親捏著他的腳後跟不敢鬆手,所以腳踵是他最脆弱的地方,一個致命之處。因此埋下禍根。長大後,阿喀琉斯作戰英勇無比,但終於給人發現了弱點,在特洛伊戰爭中,阿喀琉斯殺死了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因而惹怒了赫克托耳的保護神阿波羅,於是太陽神用箭射中了阿喀琉斯的腳後跟,送了這位勇士的命。這就是至今流傳在歐洲的諺語阿喀琉斯之踵的來曆。任何一個強者都會有自己的致命傷,沒有不死的戰神,這是這個神話告訴人們的一個道理。
每個人都有致命的弱點,要害。現代化也是這樣。現代社會也是這樣。現代化固然重要,但千萬不要以為現代化就可以掌控大自然,人類在大自然麵前應該保持謙卑,必須主動地去與大自然溝通,學會怎樣同大自然和諧相處,一句話——人類應該心平氣和地信任著同時恪守著天意或宇宙中既定的秩序。
如果真是百年一遇,這樣一場暴風雪,它給我們的教訓就該比一生還多。
人性的考驗
在黃塵漫漫中和正在降臨的夜幕下,我一路尋思著康德那句名言——在這個世界上有兩樣東西值得我們敬畏:一個是我們頭上璀璨的星空,另一個是我們心中的道德律。
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命中最軟弱的部分。災難對人性的考驗,可以讓人的潛意識像底片曝光一樣地顯形。你在災難中表現出來的是勇敢,還是怯懦,是堅強,還是軟弱,是選擇愛與受難,還是本能地暴露出自己最極端的自私——你都很難像平素那樣掩飾和偽裝,你也很難違拗自己的心願,你心裏當時是怎麼想的,你就會那麼做,你甚至連想也沒想就那麼做了,一切都以最真實最殘酷也最本能的方式通過傷口、痛哭與淚水或別的什麼方式傾瀉而出。
可以這樣說,災難考驗的是最真實的人性,甚至是你自己也不知道的自己。在災難中,最不可思議的事也發生過,一個饑餓的母親,竟然奪走自己孩子的食物,然而,她很快意識到她做了什麼,又把食物重新塞進了孩子的嘴裏。在這一個瞬間她從生的強烈本能完成了到人性的轉換,她依然是一個充滿了愛的母親。
應該說,每個人在危難之際的第一反應便是自救。——這甚至是上帝早已安排好了的,上帝創造了你,上帝希望你珍惜自己的生命,同時賜予了你生的本能和生的強烈欲望。自救,是為了求生。而這也是我一直在強調的。在災難發生之後,離你最近的就是自己,然後就是離你最近的那些人。當一個人完成不了自救時,就隻能彼此互相搭救,那一條路上的人,一輛車上的人,一架飛機上的人,也許他們原來具有各種不同的身份,但此時上帝一下子把所有人放在了公平的位置,彼此的搭救在這樣的時刻變得格外重要,同艱苦共生存成了所有人的最大的利益,這個關頭人會變得空前的凝聚。而在這場災難之前,也許你從未那麼深切地感覺過,你和那些與你無關的人、素不相識的人突然成了生命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