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阿喀琉斯之踵(3 / 3)

“你連著我心頭,我連著你心頭,冰天雪地凍不住這心中的暖流……”

這首由紅葉組合演唱的歌曲,名叫《心中的暖流》。它也許算不上那種旋律非常優美的曲子,然而它可能是那種最深入人心的曲子。當冰雪已經遮蔽天地,當城市已經完全黑暗,當一個人已經再也無法忍受一個人的孤獨,他們就會情不自禁地唱起來。哪怕對於另一個人的聲音,同類的聲音,這個時候,你感覺自己也是多麼需要他(她)。

讓我們走進離京珠高速公路不遠的湘潭市一家賓館內。

曾經,在數月前的那場暴風雪中,在這裏,那些來自天南地北的三百多個人,一輩子都沒見過麵也不知以後還會不會見麵的人,在這裏變成了一家人。他們在一口鍋裏吃飯,一個大屋子裏睡覺,他們還需要笑聲,時不時地還要湊成一台戲。對於經曆過災難的人,這是一種把災難遺忘的最好方式。這其中有個能歌善舞、活潑可愛的小姑娘,她原本是隨年邁的奶奶南下廣東,去那裏的伯伯家過年,不料被風雪冰凍阻擋在京珠高速上。而在上車之前,老奶奶還一路不停地叮囑她,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這世界上,除了爹娘的話和爺爺奶奶的話,都不能聽,好多小姑娘都被人哄得賣了呢。——這其實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普遍的人際關係。從孩提開始,家人便給了他們這種教育,無形之間就培養起了他們對人的一種不信任感,普遍的懷疑,提防,高度的警覺。在路上,當一個好心的阿姨給丫頭一根香蕉時,小丫頭立刻就用一種明顯的不信任的態度拒絕了:不要!那阿姨詫異地望著小姑娘,皺起了眉頭,然後把香蕉給自己的小孩吃了。

是的,這就是我們平常的人間生態,兩個人哪怕屁股挨屁股地坐在一起,你也感覺彼此隔著千山萬水。而隨著大雪一場又一場地降臨,路被一段一段地堵塞,如果這時候還有人給你遞過來一根香蕉,你壓根兒就不會有任何警覺,在幹渴、饑餓和寒冷中,每個人身上帶著的那點吃的,喝的,禦寒的東西,都成了救命的東西。事實上沒人在上路時會想過要帶多少東西,由北往南走,從冷的地方向著溫暖的南方走,很少有人會帶上大棉襖,而並不漫長的旅程,他們也不必帶上太多的東西。然而,一堵就是數天,此時車上的暖氣早已沒了,隻能靠自己的體溫來熬了。這個時候人們已經不知不覺地挨近了,越來越近了,連身上的錢包也不提防會被人偷走了。都快要凍死了,餓死了,誰還有心思偷呢。好冷,好餓……回憶起那段堵車後的艱難時光,小丫頭眼中又閃出一點淚光。她又想起了那位阿姨,她和奶奶凍得摟成一團時,阿姨一直坐在靠著車窗的一側,把車上一個最寒冷的地方給她隔開了。也許她是無意的,然而小丫頭還是本能地感覺到了人間的溫暖,背靠著一個人的身體,畢竟要比靠著一堵冷冰冰的鐵壁溫暖許多。而對於一場災難,小丫頭也許要用自己的一生來回憶,幸運的是,她的記憶裏除了災難本身,還有許多別的東西。

後來,救援的人終於來了,一車的人,和許多輛車上的人,被安排住進了這家賓館。後來,我聽這家賓館的經理說,為了保證每一個受困群眾不挨凍、不挨餓,他們騰出三間鋪好地毯的會議室。當時全城停電,完全靠賓館裏自備的發電機發電,為了保證給受災群眾二十四小時開放暖氣,免費提供飯菜和水,他們賓館上下從總經理到每一個員工都住在沒有電、沒有暖氣的房間裏。賓館不是政府部門,隻是一個很普通的效益也不太好的企業,然而,這個經理說,作為一個企業,麵對那樣嚴峻的災難,這個時候根本不是講價錢、講效益的時候,而是體現社會責任的時候。——是的,他說的不是義務,而是責任,社會責任!而在此前,我對商人抱有一種偏見,總覺得,這些商人都是最容易暴露出人性弱點的一個群體,而現在,我在他們身上發現了人性的最令人信服的感染力。

在這樣一場冰雪災害的采訪中,很多細節都讓我感動,冰雪中,當救援人員給被困的司機們送來食物時,許多饑腸轆轆的司機們立即圍攏過來,這時總會有饑餓的司機讓到一邊說:我等一下再領吧!由於食品不夠,有的司機最終也沒能領到,但仍然微笑著對救援人員連聲道謝。而有的司機已經把一碗麵條或一碗餃子端在手裏了,正要吃時,突然看見有人手裏是空的,眼神也是空洞洞的,這時哪怕再餓,他也會不由自主地把快到嘴邊的餃子又放回碗裏,用雙手捧給那些更餓的人。這樣的一場災難,讓那些屬於我們這個民族的許多美德在冰雪路途上到處流傳。而且,我感到特別幸運的是,我一直未發現那種喪盡天良的事。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人性在災難中那種極端自私的表現就不存在。

我無法回避這樣一個人,範美忠,範跑跑。他與我采訪的這場災難無關,但他與普遍存在的災難有關。這裏,我不想陷入對所謂雙重人格和複雜人性的無休無止的爭論。我感覺這是一個話語陷阱。我要強調的,是一種簡明奪目的基本價值。

上帝創造了生命,上帝賜予生命求生的本能,為的就是讓每一個生命珍惜自己的生命。無疑,我這裏所說的上帝是一個抽象的存在,是元世界的一切生發點。但人類這些智慧生命的出現,賦予了超越生命本能的意義。泰坦尼克號事件是很多人都要援引的一個經典,談人性,談道德,談文明,誰都無法繞開這樣一個經典事例。一艘大船即將沉沒,船上沒有足夠的救生艇,這是人類的命運和命定的局限。沒有法律來規定這些救生艇用來給誰逃命,唯一能讓你在生死攸關中作出抉擇的就是你是人,你必須讓那些最弱小的生命、讓那些婦女和孩子最先逃生。

人性與道德都沒有國界,在泰坦尼克號上,當有的船員勸說當時全球最大百貨公司的老板斯特勞斯上救生艇時,這位六十七歲的老人說:隻要還有一個婦女和孩子沒上救生艇,我就絕不會上!還有當時的一個大銀行家古根漢姆,他從容地換上華麗的晚禮服,給太太寫下遺言:這條船將不會有任何一位女性因為我占據救生艇的位置而留在甲板上。而在泰坦尼克號後放下的最後一艘救生艇上,唯一的一個男性乘客是日本外交官,他享用自己的外交特權上了救生艇,他也的確可以享用自己的特權,然而他逃出來的一條性命卻使整個日本列島蒙羞,他的同胞們紛紛要求他自殺以謝天下。他沒自殺,卻也隻好過起隱姓埋名苟且偷生的生活。他的名字,永遠與一個民族的恥辱聯係在一起,連他的家族和後代也不能原諒他,紛紛改名換姓,不想讓人知道他們有這麼一個祖先。

這讓我依然相信,盡管人性的弱點普遍存在,但像範美忠這樣的事例永遠都是極個別的,他為人類的存在提供了某種參照,但構不成典型,哪怕是反麵的典型。而更多的教師,都知道他們應該怎樣做,而且事實上他們也在這樣做。

每個人都想找到回家的最近的路,但沒有一條路可以繞過那場冰雪。

湘西,保靖民族中學,當六百多名農村的和少數外縣籍的高三學生被冰雪圍困在學校裏時,這裏的老師並沒有因為他們是高三生而且大多數是年滿十八周歲、可以承擔全部責任的成人而放棄對他們的照管。這是個地廣人稀的山區縣,學生們來自於縣境內縱橫交錯的幾十個鄉鎮。高三年級老師們分成八個小組,開始護送學生離校回家。最偏遠的要數呂洞山區葫蘆鎮、水田河鎮和夯沙鄉。這三個鄉鎮地處縣境最南端,離縣城一百二十公裏。

從早晨7點鍾開始,一支支學生隊伍在老師們的帶領下,腳上捆好防滑的布條,踏著一尺來厚的冰雪,走向回家的路。靜謐籠罩了整個雪野,所有的公路已結冰,交通車輛停止運營,隻能徒步行走。天冷得讓每個人渾身發抖,扭過頭去,到處都是雪的山脊。這是他們必須麵對的,是他們的路。一雙雙腳撞擊著山道上凍硬的冰雪,硬得就像石頭,磕出清晰的響聲。

最大的考驗是,這一組有二十多名女生,她們要在暴風雪中完成這樣的長途跋涉,考驗的不僅僅是她們自己,還有那些男生們。這支隊伍由年輕的龍民健老師帶隊,他一開始就給了同學們一種男人氣十足的帥氣:不就是二十多個女生麼,看看,咱們這兒有多少男人!

這是一種對男性本能的激發,男人嘛,應該有保護弱者的天性。很多男生好像不是在成人禮上宣布自己長大了就長大了,而是在這一百二十公裏的冰雪路上真正長大了,他們是男人了!他們搶著給這些女生和小男生背東西,在冰凍的懸崖的邊緣上攙扶著他們,不就一百二十公裏山路嗎,沒什麼!人是需要一點激情的,甚至是豪氣,豪情,尤其對於男人。很快,就有人唱了起來。也不是在唱,是在喊叫,嚎叫。這麼多人在一起嚎叫,這是生命作出的一種直接反應。是一種發泄和排解。一種集體大釋放。為了抄近路,他們沿著一條坎坷的蜿蜒曲折的小道往上爬。這樣的羊腸小道也許隻有湘西還有。爬過一道峭壁,到了山巔。雪光四射,陣陣狂風變得空前猙獰。他們和狂風一下糾纏在一起。狂風猛撲著,不讓這些孩子爬上來,想要把他們掀下去。唯一的方式,隻有頑強抵抗。或許,一條路的艱難,要走到了盡頭,才會理會得到,回家了,才發現渾身濕透了,鞋磨破了底,襪子也露出了兩個大洞,手凍得又紅又腫;才想起在翻越海拔八百餘米的山嶺時,腳下一溜,差點跌下山崖……

但沒有一個人摔下去。摔倒了,掙紮著站起來,站穩,接著走。

事實上,龍民健老師在這次長途跋涉中更多的是扮演一個激勵者和召喚者的角色,一個老師無論多麼強大,也許救不了所有的學生,但他的激勵和召喚,總能在關鍵時刻發揮關鍵性作用。相比之下,我甚至覺得範美忠並不一定要跑在最後,他隻需要喊一聲,他必須喊一聲!如果求生是他的本能,我想,一個教了十幾年書的老師,也應該有一種職業性的本能,哪怕是條件反射。

災難有時候會讓人失去現實感,也讓人重新找到現實感。這是一個過程。現在,很多人都開始正視經濟高速發展造成的物欲橫流及人文精神普遍缺失的現象,在高樓大廈背後的人心荒蕪。

然而,很多的東西卻又並非一下就能改變。

在我坐長途客車從郴州去炎陵縣采訪的途中,在一個“Y”形岔路口遇到了一場剛發生的車禍,一個兩三歲的農家小男孩,被一輛拉煤的過路貨車碾死了,那種慘狀和濃烈的血腥味我不忍在此描述。看不見那是一個生命的形狀,而是一攤模糊的血肉。我把腦袋探出車窗,看見很多人都把腦袋探出車窗。很多車都被堵在了這裏,隻要看一下這樣一個岔路口,就知是一個事故多發地段。在嘈雜的議論聲中,我聽清了,這個小男孩的父母親都去南方打工了,家裏隻剩下了個眼睛半瞎的老奶奶,還種著幾畝菜地,誰知一眨眼的工夫,就發生了這樣的慘禍。這頭發蓬亂花白的老大娘哭喊著奔過來,看見了那碾成一團血肉模糊的小孫子,脖子一挺,直撅撅地昏死在路邊上。我看見,在許多老鄉忙著搶救老大娘時,有幾個乘客從車上下來忙著拍照,鎂光燈在昏死的老大娘身上不停地閃動。他們想要記錄的是什麼?是一件慘禍,還是一樁可以在某家小報上刊登的新聞?我在他們堅硬而光滑的臉上,沒有看到一絲與生命和愛有關的表情。

路疏通後,我們又重新上車了。聽車上一些常跑這條路的老鄉說,這路上,時常有小孩子被車撞死,都是些父母外出打工留守在家裏的孩子,沒人看護,就是有人看著也是些老眼昏花的老頭老婆婆,手腳也慢,哪裏看得過來啊。在人們的歎息聲中,我又一次回頭打量我偶然經過的這個依舊貧瘠的村莊,幾條狗若無其事地趴在離公路不遠的土牆下,剛出了這樣一場慘禍,可能是見得多了,它們連叫都懶得叫了。

我的心情再度變得異常沉重壓抑起來。在黃塵漫漫中和正在降臨的夜幕下,我一路尋思著康德那句名言——在這個世界上有兩樣東西值得我們敬畏:一個是我們頭上璀璨的星空,另一個是我們心中的道德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