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你……你個陳木匠,你……你……沒有逗我吧!你是說,他……他還活著啊……
這樣的事我咋能逗你呢!他活著呢,他回來了!
你……你沒有回去再問問他是不是曉軍?她的眼睛裏已滿是淚水。
沒有,我隻想著趕緊跑回來告訴你。
那你可能是看花眼了……她已淚流滿麵。
我還沒有到七老八十的年紀,我怎能看花眼呢。你看,他在那裏。
他已走出了那片樹林。他穿著一套藍色的衣服。淚水模糊了秦秀蓮的雙眼,他隻看到了一個清瘦、模糊的身影,像夢境中的人。
拾玖
王曉軍的冤案本來在1978年就該平反的,不想當年冤案的製造者還在京華大學當校長,所以就拖到了1980年的夏天,他被無罪釋放後,便想回家一趟,不想當時已恢複高考,他就參加了那年夏季的考試,並被北京的另一所大學錄取了。他出獄後,就給父親和秦秀蓮寫了信,告知了自己所有的情況,不想信寄出後,都石沉大海,他沒有收到任何回音。眼看一個學年就要結束了,他思鄉心切,也擔心父親和秦秀蓮的命運,就決定請假回來看看。
在幾水場,他碰到了很多他麵熟的人,但卻沒有一個人認識他了,就是有些見了他有些麵熟的人,也記不起他是誰了。是啊,自己離開這裏的時候剛滿十八歲,轉眼十五年過去了,他已進入而立之年。他的身上布滿了傷疤,他的心裏留下了傷痕……
這幾水的春天如此繁茂,每一個角落都是春意盎然、繁花似錦的景象。空氣中充滿了各種花兒和各種植物的香氣,安靜了一個冬天的溪流重新變得喧囂起來,天空中飛翔著各種顏色的小鳥。有些人家已開始春耕。十多年了,他懷念故鄉的春天,所以他選擇這個季節回來。但這春色並沒有使他的心情變得輕鬆起來。
他老想把自己是誰告訴遇到的人,然後問一聲自己的父親怎麼樣了?問一聲秦秀蓮嫁給了誰?過得怎樣?但他沒有勇氣。他害怕他們的回答令他絕望。
過了一座橋側垂掛著深綠色巴茅草的拱橋,就是那個貞節牌坊。他離開這裏的時候,那個牌坊還是完好的,現在卻被砸殘破了,上麵鋪著一層淺綠色的苔蘚。過了那個牌坊,他看到幾個人向他跑來。
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是的,即使那個身影已過去一百年,變得老邁彎曲,他也能認出來。他叫了一聲秀蓮——他沒想到自己的聲音會突然變得那麼嘶啞——然後向她跑去,他以為自己幾步就可以跑到她的跟前,沒想自己會步履踉蹌,像個老人。
但她聽到了他喊她的聲音,那是他的聲音——王曉軍的聲音,一個死而複活的聲音。她知道那就是他!曉軍……她呼喚了一聲,她喊他了,卻沒有喊出來,她跑了幾步,突然覺得自己沒有一點力氣了。有一種東西把她攢了十五年的力氣一下抽空了,她像一枚開放得太久、一直從初春開到盛夏的花瓣,她疲憊得不想再保留一點花色,隻想趕快飄落,化做泥土,消於無痕。她跌跪在田埂上,然後像一隻鳥兒一樣跌落在田坎下的麥田裏。
王曉軍一邊嘶啞地喊著她的名字,一邊向她飛奔過去。
秦秀蓮像個嬰兒一樣蜷在麥田裏,王曉軍把她扶起來。她臉上有殘留的露水,有自己的淚水,有王小軍滴落在她臉上的熱淚,還有粘著的麥花;她的身上也有露水和麥花。她的眼角已有細小的皺紋,她的臉有些粗糙,還有皴後留下的痕跡。她渾身散發著一種由莊稼、灶屋、泥土組合而成的苦澀的鄉村氣息。
他拂去她臉上的淚水和麥花,把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裏,好像怕她化作一縷春風,飄入虛空。兩人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誰也說不出一句話,都隻是痛哭著。旁邊的人都不相信這是真的。他們那麼驚訝,像是看見了別人夢境中的情景。
秀蓮……我回來了!
她用粗糙的手擦拭著他臉上的淚水,說不出一句話。
秀蓮,我……我還活著,是你讓我活著,我為你活著……
可我……她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突然痛哭起來。
劉世榮看著他們,他也忍不住哭了,哭得很傷心。他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哭,他的眼淚裏包含了太多的東西,有驚喜,有深深的憂傷和失落,還有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東西。
鄉鄰們已帶著疑惑從四麵八方湊了過來。這些年來,他們除了偶爾在擺龍門陣的時候提及他們父子,這裏的人差不多快把他們忘記了。當他們看到王曉軍的時候,他們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哎呀,真是這孩子啊,你看,都有胡子了!
你看,一晃十五年過去了!
一看他就是一個有文化的文明人啊!
你看,他跟他爸爸王醫生長得多像啊!
孩子啊,你在外頭沒有遭罪受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