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依舊暗示著此刻變成了凳子、
桌子、箱子的木料。在主幹上
坐著沉默的女人,衣裳蓋住了雙腳
並看著蠕動在地板上的毛蟲——
一隻綠色的、油膩膩的毛蟲轉過身子,
它曾吞噬過森林,此刻前來咬噬房子、
牆壁上的相框,以及從天花板上懸墜下來的繩子。
1971.4.24,雅典
地球的引力
一枚月亮粘貼在窗玻璃上,就像一枚隱含郵資的郵票
粘貼在一封沒有投遞的信件上。那關閉了的家具商店
塞滿桌子、扶手椅、鏡子。一隻孤獨的狗被自己的影子所驚嚇
在街燈下孤單地吠叫。無論你把物體
懸得多麼高,它們也不會逗留在空中,
它們也不會長出翅膀;它們會砰的一聲
掉在幾乎是同一個地方的地麵上,像占卜的硬幣,
剛好顯示你不想要它出現的那一麵。
1972.11.13,雅典
肉體的文字
性愛的睡眠,在一場性愛之後。汗濕的床單
從床鋪拖曳到地板上。在我的睡眠裏,我聽見
那強悍的河流,回蕩著一種留連的節奏。那巨大的樹幹
隨之滾動。在它的枝丫上,一千隻鳥兒
靜靜地坐著,隨著一首綿長的水和葉子之歌
漂流航行,被星星打斷。我把手輕輕地
伸到你的脖子下麵,生怕
驚散你睡眠中的聲聲鳥鳴。明天十點,
當你打開百葉窗簾,陽光直撲房間,
你下嘴唇上的咬痕在鏡子裏將會更加清晰可見
而房間將變成一種明亮的紅色,一切都被
金色的絨毛和遙遠的未完成的詩歌點染過。
奇怪的夢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說——但我一直
在做這個夢:
一個大而髒的魚市,堆著魚的內髒
和幹了的魚鱗。
老男人和老婦人坐在凳子上,斜眼的女孩
在頭頂那暗淡的窗玻璃漏下的半明半暗的光線中,
抓著長長的念珠,無聲地拖曳過黑暗的瓷磚。
可最奇怪的是,他們並不賣魚,除了籠中的
鸚鵡——各種顏色的、看起來有些奇怪的鸚鵡。
它們中的某隻棲息在我的肩膀上,把它的喙伸向我的
耳邊並且說:“狗屎。”
1987.7.29,卡爾帕瓦斯
撤 離
房子一點一點地騰空了。文字也是。
這籃子裏還有昨天剛買的蘋果。
磨刀人過去常常從旁邊經過,把舊刀子
磨尖。此刻,
你從窗戶口伸出你的手,不是為了招呼一片雲
或一隻船,
僅僅是為了測一測外麵的空氣,你的手在觸碰到
外麵寒冷、腐蝕性的空虛後,縮了回來。
1988.1.9,卡拉莫斯
無 窮
去年,前年,十五年前,
我們讀到今天報架上的同樣的報紙,
而誰知道呢,或許再過兩個世紀,人們還會
讀到同樣的報紙:戰爭、洪水、瘟疫……
一個玻璃落下,打碎了。在清晨,女人們
把床單拿到院子裏晾曬,連同你的拐杖——
因為它們也發黴、腐爛了
從現在開始你不得不把它們舉起來,而不是
拄著它們四處行走。
1988.1.16,雅典
裏索斯其人其詩
韋 白/文
作為希臘現代主義詩歌的巔峰人物,揚尼斯·裏索斯一生獲得了無數的榮譽,他作為與埃利蒂斯和塞弗裏斯齊名的世界詩歌大師的聲譽,從未動搖過。他的聲名是建立在他豐富而卓越的作品之上的,他一生共出版了93卷詩集、3部戲劇、9部小說、1部論文集和11卷翻譯作品。他創作的作品之多,質量之高,在世界詩歌史上實屬罕見。
一、裏索斯與政治
裏索斯的一生,確實與政治有著難舍難分的關係。他一生的際遇,很大程度上也是由政治所造成的。1941年,隨著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他參加了希臘左翼民主黨和該黨領導的遊擊隊。在1948年至1953年的希臘內戰期間,他被投入監獄。但1953年至1967年,他終於獲得了15年的緩刑,在此期間他出版了他一半以上的詩歌作品。1967年,再次被捕入獄,並被流放到希臘不同的島嶼上;由於他的肺結核複發,他在軍隊醫院度過了相當長的時間。直到1974年他才獲得了自由。因此,除了生病,他一生中有很長的時間是在監獄中度過的。而他也確實把政治糅進了他的詩歌。有時,他直接描寫他所屬黨派的遊擊隊員的生活(如《希臘民魂》),有時他用隱喻把他對政治的思考加以變形,如在《最初的位置》中,他這樣寫道:
夜複一夜,他醒著,跟蹤
地圖上兩支對立的軍隊在一場永久的
不宣而戰的戰鬥中的進展。他並不隱諱
他偏向紅線的那一邊。
他非常高興地把紅色的頭釘,
深深地插進黑色的領地,直到
他到達地圖的邊緣,那裏不再有
村莊、城市、島嶼、海洋,甚至
不再有名字。然後,他回望,看見
黑色又回到了它最初的位置。
屋子裏充滿了香煙的濃霧,
他感到每一口頭釘都插進了他的背,
盡管沒有引起他的疼痛。他站起來,
打開窗子。望著下麵的街道。
空無一人。沒有車或行人。僅僅是
死者,凍僵的城市,在遠處閃爍。
1988.1.18,雅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