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裏索斯長期的被囚禁生涯的一個隱喻,最後一行巧妙地點出了禁錮與自由在同一個點上的對抗。這個場景既像是虛構的,但又像是真實的。那隻自由的白鳥不可能,卻又被裏索斯強行地覆蓋在那巨大的代表著囚禁的數字上。因此,裏索斯那種奇怪氛圍中的荒誕氣息,如果從裏索斯自身的生活和希臘當代的現實去把握,依然是可以破譯的,且比一般的超現實主義詩歌更具有可讀性。
裏索斯詩歌的第三個特征便是戲劇性特征。前文已經講過,裏索斯長詩中,有大量的戲劇獨白式的作品,並且他的長詩代表作,都是以這種方式創作的。而戲劇獨白式的作品中,尤其以女性視角切入的作品最為動人。僅以長詩《海倫》為例,可以說裏索斯將內心獨白的方式發揮到了極致。
啊,把生命轉讓在我們變得很舊的衣服裏
在我們變得皺巴巴的皮膚裏;當我們的手指
不再能緊握或者甚至不再能攬住我們的身體
毛毯會自己飄起來,散開來,消失,留下我們
裸身麵對著空虛。然而,被遺忘了數年的
懸於牆上的吉他,帶著鏽蝕的琴弦,開始顫動
像一個老婦的下巴由於寒冷或恐懼而顫抖,而你
不得不把你的手掌放在琴弦上
去止住那蔓延的寒冷。可是你找不到你的手,
你沒有手;而在你的體內,你聽見你自己的內髒
在瑟瑟發顫。
這裏,裏索斯可謂十分準確地模擬出了一個暮年婦人麵對自己的衰老和死亡時的恐懼。我在翻譯裏索斯的這些長詩中發現,裏索斯確實是從一種破敗的殘損的事物或場景中去追溯曾經的美麗與繁華。而這種回溯式的追憶,又確實適合在一個戲劇化的場景中加以獨白與緬懷。同時,這種內心獨白式的傾訴,很容易在時空上進行不斷的穿插,甚至融合。這樣,也就打亂了原來神話中的線性模式,使古典的神話重新注入到現代性的敘事中。可以說,裏索斯找到了一條重寫古代神話的詩學方式,也為現代長詩的寫作提供了一種可以借鑒的模式。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裏索斯有時會靈光一閃,表現出特別前衛的創作技巧。仍以《海倫》為例:
此刻仔細察看著這寶石;此刻,在這夜晚無盡的時光裏——
它是黑的,它沒有反光——它擴展著,擴展著,它裝滿了
黑水——水滿溢出來,膨脹著;我沉了進去,
沒有沉到底部,而是浮在水的上層;從那裏望去
我能辨出我那沉在下麵的房子、我自己、衣櫃、無聲地
詭辯的仆人;我看見他們中的一位
倚在一根欄杆上,帶著一種痛苦的惡意的表情,
擦拭著麗達的相片;我看見留在後麵的抹布
帶著一痕髒水,而脆弱的水泡升起
在我的踝骨和膝蓋邊突然爆發出安靜的咕噥聲。
我也注意到你帶著一張複雜的令人驚愕的臉,
因那黑水慢慢的波動而扭曲——此刻你的臉
隨著那黃色的波紋
在變寬,在拉長。你的頭發向上痛苦地扭動
像一個上下顛倒的美杜莎。然而,我說:它隻是
一塊寶石,
一塊小小的珍貴的石頭。所有的黑色被壓縮,
然後風幹,被置於盡可能小的團塊裏——我感覺到
它在那裏,剛好在我的喉嚨下。而我又回到了
我的房間,我的床上,我熟悉的朝我凝望的
藥瓶邊,一瓶接一瓶,昏昏欲睡——隻有它們才能
幫助我抵禦失眠、恐懼、回憶、遺忘和氣喘。
裏索斯通過海倫手上的那顆鑽石,一下子進入了一片茫茫的水波中。這讓我一下子想起電影《發條橙》中那個經典的鏡頭,一個男青年從抽水馬桶中鑽進去,一下子遊進了大海。同時,基氏洛夫斯基在《維羅尼卡的雙重生命》中,也出示一個神奇的道具——水晶球,轉瞬間一切都在那奇妙的水晶球中旋轉流動。而在詩歌中以一枚小小的鑽石作為道具,使場景一下子發生了穿越,這確實是裏索斯的發明。此外,裏索斯透過女性的視角,展現出了女性特有的細致與耐心,從而使他在以女性視角描述事物時,仿佛有著要窮盡事物的各個層麵的穿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