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窗外亮得晃眼的光刺醒的。我揉揉酸脹的眼睛,探出半個身子,把脖子伸得老長老長,窗外除了白還是白。
奶奶,落雪了?我尖著嗓門,衝天花板使勁地叫道。
聽見堂屋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
我的活祖宗啊,還沒穿衣服呢,仔細著涼!
我象烏龜一樣趕緊縮進被子裏。
奶奶,落雪了?我盯著奶奶那張皺巴巴的臉,問。
落了落了,落好大的雪。
我一個激靈,翻身從被子裏鑽出來,配合著奶奶,裏三層外三層地穿衣服。
奶奶,你猜今天星期幾?我明知故問,沒話找話。
星期五。
錯!是星期六。我狡黠地笑了。我的數學再怎麼差,這十個阿拉伯數字的先後順序還是不會顛來倒去的。奶奶昨天說是星期五,今天還是星期五,騙誰啊。
你看奶奶這記性。奶奶說昨天是星期五嗎?
是的。奶奶。你都說一千遍了。我昂起頭,讓奶奶扣牢我脖子下的紐扣。同時頗為得意地提醒奶奶,媽媽今天要給我打電話。
誰來電話了?鐵狗。奶奶支楞著耳朵,疑惑著。
我早已咚地跳下床,嘩地拉開大門,站在屋簷下,把憋了一個長夜的尿滋滋地撒成一條好看的弧線,尿液把地毯一樣的白雪迅速分割成一條細細的長線,熱氣嫋嫋。
鐵狗,我們打雪仗去!三娃朝我飛跑過來,在尿的射程範圍外站定。他的後麵,遠遠地站著幾個夥伴,靜靜地看著我。
不去,我要等媽媽的電話,我媽媽要給我打電話來的。我看都不看三娃一眼,昂著頭,無比驕傲地答道。
讓你當奧特曼,行不?三娃的聲音軟了下去,討好地說。奧特曼是我們心目中的英雄,以前總是三娃當,我還一次都沒當過呢。
我搖搖頭,一言不發地望著三娃。
三娃的眼睛瞪得象對銅鈴,一臉的詫異。
真不想當?三娃又問。
不想。我口是心非地回答。
不當拉倒!三娃掃興地朝我撇撇嘴,做了個鬼臉,一轉身,跑到夥伴們跟前。一會兒,那裏象鍋旺火的粥,熱鬧開來。不用說,夥伴們都在吵著要當奧特曼。
我抬頭望了望熱鬧著的他們,呯地關上大門,把那些刺骨的寒風和充滿誘惑力的喧鬧聲統統關到門外。
每個周末,我哪兒也不去。我雷打不動地守著屋子角落裏的這部腥紅色的電話,它讓我感到如此地親切,溫暖。
奶奶說,打我滿月那天起,媽媽就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和爸爸一塊“淘金”去了。媽媽究竟有幾年沒回家了呢?我掰著手指頭算,五年?三年?記不清了。我一丁點兒也記不起媽媽的模樣,我隻能從電話裏記憶著媽媽的聲音,想像著媽媽的模樣。
電話鈴終於嘟地響起,不等它響第二下,我飛快地拿起話筒。除了我的媽媽外,還會有誰呢?我又聽到了那個熟悉溫暖的聲音,那是媽媽的聲音。
媽媽說,她正在回家的路上呢。
還有什麼消息能讓我如此開心呢?我箭一般地衝到雪地,迫不急待地向夥伴們宣布:我媽媽今天回來!我驕傲地,同時大聲地告訴他們。我要讓雪地裏的每一個夥伴都聽仔細,我的媽媽今天回來。
夥伴們頓時停止了喧鬧,雪一般地安靜,眼睛齊刷刷地射向我。
你媽媽要回來了?他們七嘴八舌地問。臉上全是疑問號,好象我從來就是個沒媽的孩子一樣。
嗯。我堅定地點點頭。
三娃抹了一把唇上的鼻涕,陰陽怪氣地問,鐵狗,你說說,你媽長什麼模樣啊?
這個問題一下子難住了我,我的臉憋得通紅,摸著後腦勺想了老半天,嗑嗑吧吧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嘻嘻,連自己的媽媽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嘻嘻。
嘻嘻。
夥伴們象看怪獸一樣盯著我,嘲笑我。
我一著急,從地上抓起一把雪,分辯道,我媽媽長得就象這地上的雪一樣白。
那不成了白雪公主?三娃斜著眼瞟我。
不,比白雪公主還要漂亮一百倍!我勿庸置疑地說。
哈哈哈哈。夥伴們朝我擠眉弄眼,笑得東倒西歪。
我頓時感到一股熱血直往頭頂上衝,我揮起手中的雪團狠狠地擲到笑得最凶的三娃臉上。三娃捂著臉,象隻被惹倒毛的鬥雞,兩眼一瞪,騰地跳到我麵前,一把揪住我胸前的衣襟,一手扭住我的胳膊,讓我動彈不得。我使盡平生吃奶的力氣和這個高出我一個腦袋,敦厚壯實的三娃鬥,奮力掙紮引來的是手臂鑽心般的疼痛。我擔心再這樣對峙下去,我的手臂有被三娃擰斷的危險,便急中生智地扭過頭,對著家門口,拚命地扯著嗓門喊奶奶奶奶。這一喊果然靈驗,三娃象被蜂子蜇了一下,立即鬆了手,和那幫小子嚇得一溜煙地跑了……
我望著他們的背影,委屈萬分地揉著脹痛的手臂,眼淚撲簌簌地滾落到雪地裏。
媽媽,媽……媽……我抹了一把眼淚,嗚嗚地哭了起來。可是我的眼淚就如同決了堤的河水,怎麼也抹不幹淨。
誰欺負我們家鐵狗呀,看我不打斷他的腿!奶奶提著一條長棍一顛一顛地趕來,衝著那群遠去的背影大聲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