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呀，他們打到你哪裏了？奶奶拉著我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著。
我用手指了指胳膊，眼淚流得更歡了。
沒事沒事。別哭啦，叫爺爺帶你去看綠火車。奶奶牽著我的小手，顫顫巍巍地往家走。
我立刻止住了哭。綠火車就象一劑特效藥，每次我哭時，奶奶隻要說聲去看綠火車，我的哭聲就會戛然而止。綠火車承載著我藏在心裏的一個小小的秘密：每次看到綠火車我就象看到媽媽一樣親切。爺爺奶奶說，媽媽就是坐綠火車離家打工的，我想總有一天媽媽會坐著它回家的。
爺爺用他那寬厚溫暖的大手緊緊地攥著我冰涼的小手，我們一塊去看綠火車。今天，媽媽會坐著它回家。
我和爺爺走過一畦又一畦菜地，穿過一塊又一塊梯田，越過溝溝坎坎。我們站在鋪滿白雪的小山坡上，靜靜地等候著那輛從東至西而來的綠火車。
爺爺，媽媽今天坐綠火車回家哦？我仰起頭，望著爺爺，希望能得到爺爺的證實。
是的，孩子。媽媽今天就坐綠火車回家。爺爺肯定地說。
我含著淚花笑了，懸著的心也徹底放下來。
爺爺，媽媽長什麼樣呀？我怎麼就記不清媽媽的模樣？我想起剛才夥伴們奚落我的情景，問。
你媽媽呀，瘦瘦的，高高的……爺爺還想說什麼，但風嗆著爺爺了，爺爺咳嗽起來，咳得本來就彎的腰更彎了。
寒風也嗖嗖地鑽進了我的脖子，穿過了我的胸膛，我打了個寒噤，又問，爺爺，媽媽有白雪公主漂亮嗎？
爺爺嗬嗬地笑，沒回答我。
我有些失望。爺爺怎麼就不知道呢？在我心目中，媽媽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媽媽，比白雪公主還要漂亮，漂亮一百倍都不止。
爺爺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們靜靜地守候著那趟準點而來的綠火車。直到刺骨的寒風把爺爺的身子吹得縮成了蝦公，把我的鼻涕吹得吸溜吸溜響個不停時，綠火車終於象地上爬行的毛毛蟲一樣，從山的那邊拐過一道彎，慢騰騰地出現在我的眼裏了。
媽媽回來囉！媽媽回來囉！我歡呼著，站在雪地裏跳起來，心也快蹦出來了，我的眼睛一分鍾也不眨地望著綠火車，望得酸痛酸痛。媽媽就坐在綠火車裏麵。我望不見媽媽，媽媽能望見我嗎？
火車很快就從我們眼前消失，我猛地醒悟過來，拉著爺爺的手，跳著腳，喊道，快！快！快！媽媽回來了，媽媽回來了。
爺爺老了，腿腳不利索了。我想甩開爺爺的手自個跑回家，可爺爺的力氣太大太大，我徒勞地掙紮了幾下，仍甩不掉爺爺的手，真是急死我了。
我在前麵拖著爺爺的手，爺爺在後麵踉踉蹌蹌地跟著，總算到家了。
我迫不急待地甩開爺爺的手，跑進屋，把屋裏每間房轉了個遍，哪有媽媽的影子？我的淚水也跟著在眼眶裏打轉。
傻孩子，媽媽才下火車，還在路上走呢，哪會這麼快就回來？爺爺幹咳了兩聲，說。
我一聽，立馬衝到雪地裏，嗬著凍得通紅的小手，傻傻地望著那條通往村口的小道，想像著即將從那裏遠道而來的媽媽，還有什麼比這更幸福的呢？
鐵狗鐵狗，那是不是你媽媽啊？三娃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隔老遠，就朝我嚷嚷著。
可不是嗎？村口，一團火一樣的紅正朝我奔來。
我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我激動而又興奮地注視著這團紅離我越來越近，一直進了我家的門。我認準了她就是我的媽媽，便撒腿狂奔過去。
鐵狗的媽媽回來了，鐵狗的媽媽回來囉。
快快快，我們去看看鐵狗的媽媽。
夥伴們歡呼雀躍著，爭先恐後地要看我的比白雪公主還要漂亮的媽媽。
快叫媽媽！鐵狗。奶奶笑得合不攏嘴，用手肘輕輕碰了我一下。
嘻嘻，鐵狗，快叫媽媽。夥伴們嘻嘻哈哈地推搡著我，嘰嘰喳喳地慫恿我叫媽媽。
我忽然害羞起來，我的手不停地絞著衣角，小女孩一樣的忸怩不安。我的歡喜從內心飛到了臉上，我的唇已關不住前麵的門牙了。
這個穿著火一樣紅的羽絨棉衣的女人，這張葵花籽樣幹癟細長而微黑的臉龐上蕩漾著盈盈笑意，期盼我叫她的女人就是我的媽媽。陌生感似張鋪天蓋地的網，牢牢地罩住了我，隔離了我和我的媽媽。我不錯眼珠地盯著這個我應稱為媽媽的陌生女人，懵裏懵懂地立在原地。我的腳變成了一棵樹，牢牢地紮根在地上。我沒有象別的孩子一樣，小鳥似地撲進媽媽的懷裏，盡管我每次做夢都是笑倒在媽媽懷裏。
鐵狗還說他媽媽跟雪一樣白呢。是那個多嘴而又瘦小的小栓子，聲音特別的刺耳。
我回過頭來，狠狠地剜了小栓子一眼。若不是媽媽在，我早就衝到雪地和他單挑了。
鐵狗，叫媽媽啊。這個聲音是如此的熟悉，親切，溫暖，這是我在電話裏聽過無數次熟稔於心的聲音。是的，這是媽媽的聲音。
媽媽伸手把我攬進她懷裏，我嗅到了媽媽的氣息，那是大白兔奶糖的氣息。我在媽媽懷裏掙紮著。我很奇怪自己，以前的我不是多麼地向往媽媽的懷抱嗎？以前的我看見別的夥伴鑽進媽媽懷裏，我會長久地不眨眼地注視著，會無緣無故地鼻頭發酸。可這一刻的我忽然間不習慣起來。我仰頭望了媽媽一眼，張了張嘴，媽媽這個簡單的音節在我舌頭上四處跳來跳去，我卻怎麼也叫不出“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