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篇:日子(3 / 3)

今天發不起工資了,錢還沒進賬,你們都回去吧。大姐說。

我們等著錢用呢!

我們要吃飯!

老板呢?叫老板來!

人群中頓時炸開了鍋。有人不耐煩地高喊著要與老板直接對話。那位大姐驚慌失措,再三地解釋老板不在家。

不在家?不在家我們到這裏等!

老板可能明天才回。那位大姐一見這架勢,又慌忙補充道。

見大夥根本就沒有解散的意思,還在七嘴八舌地吵著嚷著,那位大姐又好言相勸,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釋。

那我們明天又來。我們明天來!大夥齊了心,異口同聲地嚷嚷著,罵罵咧咧地慢慢散去。

李讓庭跟在大夥的後麵心事重重地走著。看來明天無論如何得走一趟鄉下,等工資是等不起了的。李讓庭這樣想著,心裏突然煩躁起來。

問題是他連去鄉下的路費錢也沒有。這個不得不麵臨的事實很客觀地擺在了他麵前。當他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時,還在猶豫不決,不知是要往左走,還是要往右拐。一條是回家的小巷,一條是通往孩子他幹爹家的路徑。最後,他躊躇再三,還是選擇了往右。

李讓庭邊走邊在心裏打退堂鼓,一個大男人,連回家的路費錢都湊不出,日子過到這個地步,他有種嚴重的失敗感,而這種失敗感又同他與生俱來的強烈的自尊心相衝突著。他算是白活了幾十歲。他悲哀地想,他活到這把年紀從沒窘迫到開口找人借幾十,百來塊錢的地步。李讓庭邊走邊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孩子他幹爹家門口。

李讓庭猛然想起今天並不是周末,不知道陳東在沒在家。不過聽夢秋說,這幫公務員上班挺舒服的,基本上是八點上班,九點到,一張報紙一杯茶就把時間輕而易舉地打發過去了。李讓庭這時突然希望陳東不在家。他盯著緊閉著的紅漆大門躊躇了片刻,試探著喊了聲陳東。緊接著,聽見裏麵應了一聲。

李讓庭看著陳東開門後一副驚訝的樣子暗自覺得好笑。怎麼?不歡迎?李讓庭在門外站住。

歡迎歡迎。陳東旋即換上一副笑臉,居高臨下地拍了拍李讓庭的肩,把他讓進了屋。一年到頭,難得見你來我家一回,稀客呀,稀客。

李讓庭心裏不受用,他不喜歡這種類似於上級對待下級才有的拍肩方式,但他還是忍耐下來,臉上端出一副笑容,有些拘謹地坐在客廳真皮沙發上,心裏琢磨著怎樣開口借錢一事。立式空調嗚嗚地吹出一股股的熱氣,把他的臉掃得躁熱起來。陳東坐在沙發的另一端。倆人都較著勁似地把眼睛盯住電視熒屏,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中。李讓庭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陌生感和難堪,他在心裏感歎過去和陳東親密無間的手足關係已經永遠地留在記憶裏了,他感到倆人之間深深地隔膜了。

李讓庭抽完了一支陳東遞給他的軟中華,才呐呐地詞不達意地說,聽夢秋說,你們上班挺舒服的,我正從你家門口經過,就進來看看。

陳東這才恍然大悟似地哦了一聲,接著就輕鬆地笑道,我們前段時間工作忙,忙完那陣,現在基本上無事可做了,沒事我就先開溜了。陳東說完,獨自哈哈地笑了,好象剛說完一個特好笑的笑話。

李讓庭想報以一個善解人意的笑來回應陳東,但他的笑容尷尬地僵在臉上,怎麼看也象是皮笑肉不笑。這時的李讓庭如坐針氈。他把臉冷冷地望向窗外,極為艱難地說,外麵灰蒙蒙的,怕是要下雪了。陳東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沒搭腔。沉默良久,李讓庭才聽見陳東漫不經心地從鼻子裏發出的極具挑釁性的一聲“哼”。李讓庭從這哼的一聲中讀到的是一種輕謾。他受辱般地站起身,告辭了。

李讓庭前腳到屋,夢秋後腳就跟了進來。

他趕忙取下她身後的背簍,蹾在地上,說,今天收獲不小嘛,一會兒工夫就撿了大半簍煤。

夢秋說,若不是肚子餓得慌,我還不會回來的,今天隻我一個人撿。

李讓庭問,哦?怎麼就你一個人?

夢秋說,今天冷嘛,比哪一天都冷!誰不想在這樣的天氣呆在家裏?

李讓庭心疼地說,是呀,你應該象她們一樣,呆在家裏才對。

夢秋說,我才沒那麼嬌貴。邊說邊走進廚房。

李讓庭把撿到的煤渣倒在地上,一一碼好在屋簷角下,並用一塊大大的塑料布蓋好。不用塑料布蓋著,白天會有撿破銅爛鐵的趁你不在家,順手把你的煤牽到她的背簍裏。李讓庭又不是沒遭過。

一切收拾停當。李讓庭走進屋來,早有一股撲鼻而來的久違了的肉香直鑽入他的肺腑。李讓庭三步並作兩步,興奮地走到廚房,問,老婆,你哪來的錢買肉呀?

夢秋說,別問,你隻管吃就是。

李讓庭涎著臉皮,又問,借的?

夢秋低著頭,笑而不答。

李讓庭又問,撿的?

夢秋說,聰明。

李讓庭嗬嗬地笑了,說,天下有這樣的好事呀,我怎麼從沒攤上過?撿多少錢呀?

夢秋伸出一個手指頭。

李讓庭猜,一百?

夢秋含笑搖搖頭。

一千?李讓庭真希望是這個數。

去你的,你以為天上真掉金條啦?夢秋嗔道,十塊。

李讓庭開玩笑地說,怎麼不多撿點呢?十塊,一斤肉都買不到。說著就用手去抓盤子裏的肉吃。

夢秋眼尖,打了一下李讓庭抓肉的爪子,眼皮一撩,說,去你的。饞貓!

李讓庭這才覺得饑腸轆轆了,前胸貼著後背一樣。他殷勤地從碗櫃裏取出兩個碗,兩雙筷子,擺好,餓得心慌地等著夢秋把白菜炒好就開餐。

夢秋,吃過飯,你去找你姐借點路費錢,我明天要走鄉下,抬點米來。李讓庭邊說邊從電飯煲盛了兩碗熱氣騰騰的米飯。

我姐?她的日子比我們好不到哪裏。夢秋說。我找孩子他幹媽借吧。

別……李讓庭欲言又止。

別什麼別,借多少?夢秋問。

李讓庭沉吟片刻,說,借一百吧,過兩天就會發工資了。

你們那個工資呀,今天說明天發,明天說後來發,吊人胃口一樣,一天拖一天。心焦人!夢秋把炒好的白菜端上飯桌,坐到了飯桌邊。

總有一天要發的。李讓庭說。

吃過飯,我去借錢。夢秋說。

李讓庭沒吭聲。

夢秋簡直是迫不急待地吃完飯,又在房間裏磨磨蹭蹭了老半天。夢秋走出門時象陣風,把她身上劣質的雪花膏味刮進了李讓庭的鼻子裏。

這頓飯,李讓庭吃得很慢。吃得格外地仔細。他細嚼慢咽,細細品味著肉的味道,肉的香,這是他很久不曾有過的感覺。他喜歡這種感覺。

吃過飯,剩下的時間,李讓庭就坐在火爐旁,等候著夢秋。由於昨晚他整個晚上沒睡好,現在他一坐在火爐旁,頭一耷拉,人就騰雲駕霧了,一會兒就輕輕地打起鼾來。直到孩子放學回家,他才做了場夢似地驚醒了。他感覺渾身冷得篩糠一樣簌簌發抖,盡管坐在火爐前,他仍聽到上牙和下牙錯位了一樣磕磕碰碰打架的聲音。李讓庭明顯感覺到自己病了,但他還想拖著,忍著,挨著,他想他的病會自然而然地好起來的。就象以前一樣,不用一分錢,不吃一片藥,他的病會自然好起來的。去醫院?李讓庭想都不敢往那方麵想。那令人咋舌的昂貴的醫藥費,他能看得起病嗎?打個噴嚏,進去一趟就是一兩百。而他一個月的工資又有幾個一兩百?

天擦黑了。李讓庭一陣心煩意亂。孩子他幹媽住在一條深巷子裏,那一帶時有搶包搶錢的事情發生,一到年底,小偷搶犯也格外地多了起來,都想撈點錢過年。這樣胡思亂想著,再朝門外看看天色,天黑得象鍋底。他愈發坐立不安起來,緩緩地從座椅上站起,渾身象打擺子一樣哆嗦得厲害。

通往孩子他幹媽家的小巷有好幾條,李讓庭抄了條近路,凜冽的寒風吹得他打了個趔趄,他的身子縮得象隻蝦公,一路上把手插在褲袋裏,勾著頭,顫顫巍巍地走著。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上次你給我的錢我一直舍不得用,買了一次肉,我騙讓庭說是撿來的錢,這個傻瓜居然相信了。接著傳來一男一女親熱的笑聲。李讓庭慌忙躲閃到一個角落,聽見陳東說,夢秋,下次我一定要給你買件外衣,不然,還真可惜了你這張美人胚子的臉。

李讓庭愣在了黑暗中,不知道那曖昧的笑聲是從遠處飄來還是從近處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