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邂逅兮(1 / 3)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時間的荒野中剛巧邂逅了你所願的人。這般緣分,真的是無話可說。當時隻道一句“哦,原來你也在這裏”,情意深長,淡而悠遠。任憑之後的愛情在情海中輪回成何種模樣,邂逅的那一刻,早已在時間長河的岸邊,凝結成璀璨瑰麗的精魂。

記住的,是不是永不忘記

——(野有蔓草)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1)草,零露漙(2)兮。有美一人,清揚(3)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4)露瀼(5)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鄭風 野有蔓草》

如果說《關雎》是周人的一場浪漫求婚儀式,是君子對淑女的愛之告白,那麼《野有蔓草》就應該是一見鍾情之後的私定終生了。

在古老的中國,情愛之中的事,有許多是被明令禁止的。譬如不可私相授受,不可門不當戶不對的相愛,不可男女婚前做出越軌的行為……

所以就有了那麼多的佳人佳話,卓文君攜司馬相如出逃,紅拂夜會李靖。他們都隻是邂逅在一個瞬間,卻固執的堅決的認定,彼此就是對方今生的唯一。

隻是才子佳人在邂逅的那一霎那迸發出的愛情熱情,能否為他們今後漫長的廝守灌注足夠的能量呢?

司馬相如妄圖納妾,紅拂對虯髯客又情愫暗生,說到底,這男女的情愛,還是在時間的麵前,差了那麼點意思。

世間男女,都想要親身經曆一場至死不渝的愛情盛宴,邂逅到心儀的人後,便執著的想要偕老一生。

可是在《鄭風 野有蔓草》中,所描寫的一對青年男女,則是在田野間不期而遇,相互歡喜,便自然結合。

良辰美景,邂逅佳人,眉目傳情,便攜手藏入芳林深處,比翼齊飛,真個是不羨鴛鴦隻羨仙。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初春的郊野,青草芊芊,草葉上的露珠在初日的照耀下,透徹剔透。

如此美景,恰逢佳人從旁經過,“有美一人,清揚婉兮。”就這樣,年輕的心,輕易的驛動了。

僅此十六字,詩中有畫,畫中有人,就讓率真的愛情躍然紙上,“邂逅相遇,適我願兮。”不需要任何的山盟和海誓,僅僅是在這個時刻,我們知道愛神已然降臨在我們的身邊,這份幸福感與滿足感,就是上天賜予我們的最好禮物。

凝視的第一眼,就知道彼此心儀,隨後攜手進入密林,度過如同午日陽光般絢爛的時刻。“邂逅相遇,與子偕臧。”詩歌就此停筆,也停住了時間,讓意境停留在了這幸福的一刻。《詩經》中的愛,自由隨意的成分多一些,但也正因為如此,禮教的捍衛者,就開始不滿了。

《鄭風》孔子在《論語》中說過:“鄭風淫。”古人重視婚“禮”,沒有經過媒妁之言和六大禮數程序舉行婚禮,男女就在一起,這屬於“淫”。

可是《野有蔓草》卻不顧這些禮數,這讓老夫子們捶胸頓足。但仔細想想,其實也情有可原。人類發展之初,各方麵的條件並不是很完善,如果遇到災荒、戰亂年月,更是簡陋,哪裏還顧得什麼禮數。

在《野有蔓草》中,愛情得到了最返璞歸真的釋放,在人性最為淳樸還未曾受破壞的時代,又恰值仲春歡會時,不需要繁文縟節。隻要兩情相悅,便可結百年之好,這牧歌般自由的愛,單純的講心,簡單明了的很。

這才是最美的愛情童話,輪回中情深緣淺,今日愛人還在身邊與自己卿卿我我,也許明朝就會偎依到另一處講情話。如果要追究這愛情的壽命,隻怕是個比探討生死還難解的話題。在愛情迸發那一瞬,記住的容顏,是不是就會陪伴一生?

記住的情感,是不是會永不忘記?

這些疑惑,在這首詩中全然找不到影蹤,男女主角牽手的那一刻,並未想到日後的繁瑣細碎之事,他們隻是將心思都放在了當下。

在第一段和第二段之間的留白處,可以理解為是女子與男子相對凝視,此時無聲勝有聲的靜場。

次章前五句的反複吟唱,可以看出男子對女子的愛慕殷殷之情。應該相信,有緣之人終歸是有緣,緣分到了便隻需要安之若素的接受,緣分有長有短,天上人間都逃不過這俗套的結局。

在緣散之時,頷首微笑,不需為無法改變的結果而徒勞費事。固執的留下一個生命中的過客又何必呢,最終還是,成了陌路。

這裏的邂逅所帶有的原始的淳樸性和直率性,與後世表現出的男女邂逅的詩作還是有著不同。“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哀歎多於感動,悵惘多於歡樂。

真的不必如此,有那麼一個人,曾真實地活在你的歲月裏,讓你每日歡喜不止,日月新生。而後他離去,你就算為他蒼老了心,淚花了眼,苦撐著不肯離開有他的回憶,他也不會回來。

與其這樣悲愴,倒不如放開心中所想,要想想,你自以為時刻骨銘心的回憶,其實別人早在扭頭離開的時候就忘記了。既然這樣,何苦為難自己。

記住的,舊人顏,在歲月麵前叫人無可奈何,不可捉摸。太多的人,轟轟烈烈的驚鴻一麵之後,便就此錯過,記住上蒼賜予你曾經擁有的慷慨,忘記它不給你太多時間的慳吝,這樣,或許就不再那麼傷懷。

注釋:

(1)蔓:音萬,茂盛。

(2)漙(tuán):同 “團”,意思是圓圓的露珠兒,形容露水結成水珠。

(3)清揚:形容眼睛清澄明亮。

(4)零:落。

(5)瀼:音瓤,形容露水多。

隻因為人海中多看了你一眼

——(裳裳者華)左之左之,君子宜之

裳裳(1)者華,其葉湑(2)兮。我覯之子,我心寫(3)兮。我心寫兮,是以有譽處兮。

裳裳者華,芸(4)其黃矣。我覯之子,維其有章(5)矣。維其有章矣,是以有慶矣。

裳裳者華,或黃或白。我覯之子,乘其四駱。乘其四駱,六轡沃若。

左之(6)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維其有之,是以似之。

《小雅 裳裳者華》

“正爾在群形之中,便知非常之器。”有的人的特別,不是在於他的身份或者地位,更不是在於他的服飾或者座駕,而就隻是在於一眼看到他時,心中難以忽視的歡快——我覯之子,我心寫矣。

幾千年前就有人吟唱著這樣的詩句,翹首等待著心目中君子的路過。這種浪漫完全可以媲美席慕容筆下那棵癡情的,開著花的樹,一樹的嬌羞與溫柔,想著要去換一眼對視時候的回眸。

其實這個人的特別究竟是什麼,可以讓那輕輕一瞥承載著前世滿滿的回眸所期待著的情意,這個問題同樣也輾轉在癡坐在田埂之野的癡情人的腦子裏:是因為他穿著有紋章的衣服?還是他坐著四匹馬拉著的車?或者是他遊刃有餘的駕車之術?這樣的問題他還可以無休止地自問下去。

可是都換不來真正的結果,為什麼那麼期待見到他?其實僅僅是因為“我覯之子,我心寫矣”而已。這就是《小雅·上裳裳者華》告訴我們的這個看似平常卻情誼深長的一個故事。

《詩經》歌頌愛情的詩句有很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但是,《小雅·裳裳者華》給我們帶來的歡快感是更加輕鬆,美麗的,我們無法考究詩人是什麼樣的身份,甚至是男是女,通過他的描述,我們隻是隨著詩人期盼的人的出現而同樣歡喜。就像陰雲密布的時候立刻被太陽溫暖,寒風徹骨的時候仿佛沐浴在五月的陽光下,我們此時都站在陰溝裏,但仍然仰望著天空。

這種美好就像鮑勃迪倫用他那特別的嗓音唱著: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ey.你的種種美好是因為你給我帶來的特殊感覺。

這種感覺叫做一見鍾情。荷西第一次看到三毛時便是這樣的歡欣。這樣的美好是純潔無暇的,如果隻是走馬觀花式的美麗,會讓人應接不暇。

一見鍾情在愛情故事的長河裏往往被冠以不切實際的典範,這樣的愛情是令每一個人憧憬的,但是每一個置身事外的人都不願意去祝福這種美好。多麼奇怪的現象,是因為一見鍾情是真的看上去很美而已,還是每個人都悄悄地隱藏著自己的邪惡的妒忌之心。

但是回到不顯示的詩歌、電影、文字中,這樣的情節是每個人都愛的,看到這首幹淨、純粹的裳裳者華的時候,我能想象到的是合卷的下一秒這位翩翩君子就駕馬而過,並且無意地向癡情人的方向掃了一眼,但是絕對是沒有注意到他的,這樣才是美好的故事,或許他們之後會有交集,會有邂逅,但是這個時候兩不相幹的擦肩而過才是真真的美好。

人人都說《詩經》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重點不是樂或者哀,而是一個度的把握。童話的美好是因為它們都恰巧在幸福剛開始的時候戛然而止。隻有留有想象空間的存在,故事才能令人遐想。

她可能上次隻是在這裏見了他一麵,僅僅一眼的無意,就在有意者的心理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這種打動是一瞬間的征服。而後在這裏再繼續的故事雖然是滿眼的鮮花,但是腦子裏卻無時不刻不在想著那個令他憧憬的君子。君子的氣場十足,已經完全淩越於此刻的滿眼蕩漾著的花叢。

無論是其葉湑兮或是芸其黃矣,結果都思前想後轉到了我覯之子的種種神氣。最後幹脆不再將眼神落在花朵的身上,而是魂已經飛到了很遠的地方,癡癡地想著這位君子禦車前來的風光。

方玉潤讀到最後一句時也極是覺得有趣,他在《詩經原始》裏就說到:“末章四歌非歌,似謠非謠,理瑩筆妙,自是名言,足垂不朽“。

也恰是最後一句跟隨著詩人的想象所見或者是腦中印象把詩歌推向了高潮,結束了之前稚氣、輕快的癡心人魂不守舍的吟唱,詩歌到這裏的突然斷弦而止,讓這首美妙的小雅語音繞梁三日。

詩歌雖然結束了,但是故事肯定還會繼續下去的。這樣的鍾情此時是最美好的,不管是愛情或者隻是憧憬之情。

再回到這句“正爾在群形之中,便知非常之器”,其實說的是嵇康的。他的氣宇非凡即使是在一群人之中也可以一眼便看的出來。這樣的名士風度自古就有之,眼下這位君子也是如此。

中國的審美意識就是從人物的評鑒開始,越是古時,美貌與氣質越被器重。古文裏說到鄒忌,沒有介紹他的任何來曆隻是說“修八尺有餘,而形貌昳麗”。

這樣的傳統並不是隻注重外表的膚淺,在那個時代姣好的形象充分說明了“禮”。尤其在西周那個“禮未壞樂未崩”的年代,無論是“維其有章矣”或是“乘其四駱”都是當時“禮”的典範。也正因為如此,車上的君子才符合當時人的審美觀念,受到了路人的鍾情。

鍾情或是一見鍾情都是美好的,他們彼此是陌生的,其中的一方或者雙方都符合了對方的種種審美條框,這是多麼難得的一件事。這樣美好的事情發生的頻率很是寥寥,流傳下來的都是千古風流。

眼前的這首《裳裳者華》將這動人的一幕真實的跳動在文字上,肯定也在幾千年前演繹過在我們此時滿目春光的土地上。這種浪漫與情調亙古不衰,至今讓我們跟隨著文字而歡悅,跟隨著詩人而憧憬。

注釋:

(1)裳裳:猶堂堂。一說車上的帷裳;一說常棣。

(2)湑(音許):盛貌。

(3)寫:通瀉。

(4)芸:黃盛也。

(5)章:文章。

(6)左之、右之:君子者。

當賢淑女遇上倜儻男

——(出其東門)出其東門,有女如雲

出其東門(1),有女如雲。

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縞(2)衣綦(3)巾,聊樂我員。

出其闉闍(4),有女如荼(5)。

雖則如荼,匪我思且(6)。

縞衣茹藘(7),聊可與娛。

《鄭風 出其東門》

村上春樹筆下:“四月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在原宿後街同一個百分之百的女孩擦肩而過。不諱地說,女孩算不得怎麼漂亮,並無吸引人之處,衣著也不出眾,腦後的頭發執著地帶有睡覺擠壓的痕跡。年齡也已不小了---應該快有30了。嚴格地說來,恐怕很難稱之為女孩。然而,相距50米開外我便一眼看出:對於我來說,她是個百分之百的女孩。從看見她身姿的那一瞬間,我的胸口便如發生地鳴一般的震顫,口中如沙漠幹得沙沙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