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出學校大門,便見一車隊自西而來,一共九輛大車,前五輛裝酒,後四輛裝粉條和十口活豬,每口肥豬都在二百斤以上,被綁在車上“吱吱”亂叫。最醒目的是插在頭三車的旗幟,第一麵寫著“九公郭”,第二麵寫道:“酒犒三軍殺倭寇”,第三麵寫著“肉慰將士保赤峰。”郭九公親自押車前來,看熱鬧的市民呼喊著向九公致意,郭九公滿麵春風抱拳向市民答禮。瑞斌對大哥道:“你看舅家這陣式,真個威風八麵。咱家老爸太不趕時毛了。”瑞文笑道:“敢說老爸壞話,小心挨揍。”二人見舅舅到來,趕緊上前問安。九公見劉家已交捐完畢,道:“我起了個大早,想爭個頭一份,沒想到讓你倆小子搶了先。”瑞斌道:“搶先有啥用,哪有舅舅威風氣派。就這旗上標語,我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這等花樣。”九公道:“劉老四腦袋跟不上形勢,怎能和你舅舅相比。”瑞文笑道:“舅爺說妹夫的壞話,我回去告訴我爹,不認你這大舅哥。”三人說笑幾句,九公隨車隊進院交付,瑞文隨車回家去拉第二趟,瑞斌便留在街裏。
郭家送捐的車輛剛出門,院外大街上大車小輛已排出半裏之外。在長長隊伍後麵,有一輛小車子格外引人注目,紅頂藍圍紫轅白馬,車後一條繩鏈著五頭大黃牛,兩個青衣小帽的羊倌趕著二三十隻大綿羊,“哞咩”的牛羊叫聲給小街平添了一道山野風情。小車子上下來一位身著蒙古服飾的中年人。九公看見是貝子爺,趕緊下了大車,急走上前叫道:“幾十裏路這時辰就趕到街上,爺台起了多大的早?”貝子爺見是九公笑道:“再早還不是讓你搶了先。”九公道:“劉老四是頭一名,我緊趕慢趕才鬧了個第二名。”貝子爺道:“看你車隊插旗亮標,可真夠顯擺的。”九公道:“不單是為了顯擺,也有為抗日造聲勢之意。爺台這又是牛又是羊,不用顯擺,也足見抗日誠心。”貝子道:府裏別無長物,隻能如此。“九公見前麵排了長隊,高聲叫道:”父老鄉親們,貝子爺幾十裏趕來捐贈,能不能讓他老人家先過去。“貝子爺傾家資辦學人人敬仰。眾人聽說紛紛讓道。貝子道:”這不太合適吧?捐資犒軍,不分地位高低,總要有個先來後到。眾百姓道:爺台重教辦學,時間寶貴,爺台先請。“早有兩個市民牽馬趕牛向前走去。貝子爺向百姓抱拳致謝。一進校門,兩廂的學生喊道”民族團結,抗戰必勝。“馬漢征趕緊迎上前去道:”爺台親來捐贈,我等感激涕零。“貝子爺道:”家中隻有這點薄資捐出,比九公等實在汗顏。“漢征道:”爺台所捐已不少,且無多聚少心意所在。
正在這時,一位老漢推著一輛獨輪車,車前吊著兩隻活公雞,車上裝著一筐雞蛋,後麵跟著一老婆婆進了校門。兩名學生見了,一人幫助老漢推車,一名扶著老婆婆來到倉庫前。眾人見老漢須發皆白,滿臉皺紋如刻刀一般,背有點駝,一身上了補丁的土布褲褂,那老婆婆也是滿頭白發,一個雞蛋大小的髻子挽在腦後,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褶皺,土布大襟襖挽襠褲,紮著褲角,一雙小腳,走起路來搖搖擺擺。漢征迎上前道:“二老這般年紀怎麼親自捐獻,兒女們幹啥去了?“老漢道:”兒子前年去東北當了兵,家裏隻有我老兩口。聽說來了大兵保護百姓,也來捐點東西,就算是給我當兵的兒子吧。“貝爺九公聽了深受感動。
“孫軍長,張參謀長到!”待衛話音剛落,二人已來到跟前。馬署長和老漢對話聽在耳裏,二老送捐的情景看在眼裏,怎能不讓兩位鐵血軍人感動?二人大步上前,鄭重地給老漢老婆婆行了個軍禮,這下可把老漢老太嚇了一跳,那老漢往後倒退數步,老婆婆躲到老漢身後。在他們心目中,當兵的都是爺,百姓見了當兵的都得點頭哈腰,可今天兩軍爺卻向百姓施禮,哪敢承受?馬漢征趕緊道:“大爺大娘不必害怕,兩位長官是向二老前來捐獻表示深深地感謝。”孫軍長道:“哈達百姓保家抗倭之舉實在令孫某感動。民為兵之父母,兵為民之子弟。我等隻有用命殺寇,才能報哈達父老的愛國之心。“說罷,又向周圍前來捐獻的民眾行了個環周禮,眾人熱烈鼓掌,以示回應。
]馬署長又向孫軍長和張參謀長介紹郭九公、貝子爺二人,孫軍長對九公笑道:“豬肉,粉條子和燒酒可都送來?“九公道:”郭老九吐口唾沫成個釘,已盡數送到。貝子爺又送來牛羊,將士們吃牛排羊羯子缺燒酒,老郭還可再送來。“孫軍長看著院牆角處圈著的牛羊,向貝子爺敬了個軍禮道:“久聞爺台深明大義,是蒙古同胞中的領袖人物,今日得見三生有幸。”貝爺還了一揖道路:“軍長大人言重了,在下隻一草民,怎敢稱領袖人物。”張參謀長道:“得爺台及哈達百姓如此厚愛,我將士敢不用命,誓保赤峰。”貝子爺道:“倭寇如洪水猛獸,勝負是難料之事,隻要將士用命百姓將銘記不忘。”捐資已交割完畢,貝子爺告辭,孫張二人送至門外辭別。車子出了城,九公道:“難得一聚,爺台賞臉能否陪我家去盤桓兩日?”貝子爺道:“正值學生期末考試之時,我還是早回校的好,改日再來打擾九公。”二人拜別。
自從遊行那日見到楊玉嬌,三少瑞斌就有點魂不守舍。跟來送糧是借口,他總想再見見這女孩。接迎捐資的男女學生不少,可就是沒見到楊玉嬌。大哥跟車回家去拉第二趟糧,他便獨自在街上轉遊。二橫街口圍著許多人,原來這裏設了一處募捐站,一個女學生守在捐款箱前,看著人們前來捐款,另一女學生身穿校服,梳著齊耳短發,手拿喇叭筒喊道:“抗日募捐,自願捐贈,捐資無論多少,分文皆表心意。”那甜潤的聲調,如同歌唱,定是楊玉嬌!三少加快腳步,來到捐款箱前,掏出一塊銀元,投到箱內。“謝謝先生捐款,”那女生道。三少抬頭一看,並不是玉嬌,雖然有些失意,還是朝那女生點了點頭,報以微笑。
又過頭道街口的募捐站,三少便把口袋裏僅有的一塊錢投進箱裏。見不到楊玉嬌,他想到自家的糧行和夥計們閑聊一會兒。去糧行正好路過北市場,那裏也設了一個募捐站,“民族興亡,匹夫有責,抗日捐款,義不容辭。各位商旅行人,捐款無多聚少,皆表愛國心意。”那齊耳短發,那修長身材,那極富感染力銀鈴般的聲音,正是他想見的楊玉嬌。他緊趕幾步,想去捐款,順便和這天使般的女孩說兩句話,可是一摸口袋,囊空如洗,不捐款去和女孩瞎搭訕多沒麵子?他正想繞開募捐站,去糧行拿錢再來,“歡迎劉家三少爺前來捐款。”楊玉嬌似笑非笑地喊道。原來玉嬌早就盯上了三少,發現他見募捐站要繞道而行,想捉弄一下這吝嗇鬼。三少不得不走近前來,麵露尷尬之色道:“我,我暫時囊中羞澀,這就去拿錢來捐。”玉嬌看見三少的窘態心中好笑,但絲毫沒有同情,道:“堂堂一個劉家三少爺兜裏會沒錢?誰相信你的鬼話,不想捐就走你的。”三少走到跟前,將衣袋翻轉過來道:“不信你看,我把兩塊錢已經捐到前麵兩個箱裏。”另一位女學生,拉了玉嬌衣角一下,示意不要難為劉三少,可玉嬌窮追不舍道:“真沒錢?”“真沒錢。”“想捐嗎?”“想捐。”“捐多少?”“兩塊。”“好”玉嬌道,“打個欠條!”瑞斌從沒見過這麼霸道的女孩,雖然表妹淑娟平時也強人所難,可比起這丫頭是小巫見大巫。被逼無奈,瑞斌打了一張欠條。楊玉嬌拿著欠條高聲叫道:“劉家三少爺,慷慨解囊,捐銀元兩塊欠條,義舉令人敬佩,實為眾人之楷模!”楊玉嬌的話,三少句句聽在耳裏,是讚美還是奚落?他也不去多想,扭頭向糧行跑去。
糧行裏的生意由夥計們搭理,二哥瑞武是甩手掌櫃的。他正在賬房閉目養神,聽見腳步聲睜開眼來,見是三弟便道:“你這風風火火地來幹啥?”瑞斌道:“救急如救火,二哥快給我兩塊錢。”“要錢幹啥用?”“捐款。”“咱家不是捐糧了嗎?還用你再捐款?”“捐糧那是家裏的事,是老爺子露臉,我在哈達街上混,遇上募捐站,不捐點錢怎麼說得過去?”瑞武為難道:“糧行裏的賬目老爺子天天過目,你捐款拿走錢,賬上出現了虧空,我怎麼向老爺子交待?”瑞斌道:“我回去朝娘要來就還上。”瑞武向來拿這三弟沒辦法,隻好拿出一塊錢放在桌上,“不夠”瑞斌道,“得兩塊。”“為什麼?”“我在募捐站打了欠條。”“這倒是新鮮事,有錢則捐,沒錢不捐,哪有打欠條的事?”“一句兩句說不清,你快借我兩塊錢,換回欠條再給你說明白。”瑞武見三弟著急,又拿出一塊銀元,瑞斌抓起錢,向募捐站跑去。
捐款的人越來越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闊商富賈,也有布衣百姓。三少來到捐款箱前,玉嬌道:“劉三少爺還真講信用。”三少手裏有錢,坦然自若道:“人無信而不立,我堂堂劉三少爺,怎會不講信用?”“那就快捐了吧,還遲疑個啥?”玉嬌道。三少拿著兩塊銀元,在手裏掂了兩掂,又放在嘴邊吹了口氣,放在耳邊聽了一下道:“楊小姐,看好了,這可是真金白銀。”然後投進捐款箱裏。
前來捐款的大都是市民,捐出三毛五毛的銅板就已不少,沒人能捐一塊大洋。因為一塊銀元能買半鬥米,夠五口之家十天半月的嚼用。三少捐出兩塊大洋,自然引來人們驚羨的目光。三少也很得意。“怎麼還不走?難道還要再捐兩塊?”玉嬌道。三少道:“錢也捐了,欠條還沒還我。”玉嬌故作驚訝地道:“欠條?你打欠條來嗎?”三少道:“是你逼著我打的欠條,你倒忘了?那位同學是見證人。”那女學生並不言聲,隻是笑,玉嬌道:“噢,我想起來了,你確實打了欠條,我以為你不會馬上來還錢,怕把欠條丟了,就投進捐款箱裏。”“啊?”三少急道:“你投進箱裏算什麼數?晚上收箱的人,見我捐了白條,豈不成了笑柄?”玉嬌似笑非笑道:“明日你再拿兩塊錢去換回欠條,不僅不會拿你做笑柄,或許會成為最講信用的名人呢。”三少苦著臉道:“小姑奶奶,你可把我害苦了。再捐兩塊,前後就是六塊大洋,三鬥小米錢,讓我上哪去弄?”玉嬌道:“你,六塊錢是九牛一毛。”三少歎道:“再有錢那是我爹的,我花一塊錢都要求爺爺告奶奶地朝娘要。”“咯、咯、咯,”玉嬌笑了起來道:“看把你急的,給你。”說著從裙帶邊上拿出欠條。三少一怔,伸手接過欠條,這才意識到自己讓這丫頭給耍了。他向來是耍弄別人的人,沒想到還有人能耍他,他想撈回來,對玉嬌道:楊小姐我有一句衷告,”玉嬌道:“什麼衷告?”三少道:“壞心眼太多,小心沒人敢娶你!”說罷作個鬼臉,一溜煙跑沒了影。玉嬌剛想回敬一句,隻好憋了回去。
農曆六月初八,孫軍長在臨時軍部——縣立中學會議室,召開軍政防務會議。軍隊連以上軍官和縣府各署長參加。孫軍長道:“幾日來我和參謀長及作戰處的同僚,勘察了哈達街的地貌。我哈達街麵積不超三十平方公裏,四麵無城牆,無險可守,是一個易攻難守之地。我部雖名為軍,實則不足一師之眾。如果分散於四周把守,別說鬼子來一個旅團,就是來一個大隊,采取重點突破之戰法,我們也很難防禦。所以製定了一套應急防務計劃,下麵請張參謀長詳細講下計劃內容和實施要點。”
張溪漢走到正麵牆邊,拉開布簾,一幅哈達街防務地圖呈現在眾人麵前。張溪漢手提軍鞭,指道地圖道:“城北迎金河,彙五川之水,水量頗豐,加之六月雨多,河水暴漲,河邊早築防洪大堤,可為我禦敵之天然屏障,派一營兵力,機動於此,足能防禦一團之敵。東南西麵,都是敞開之地,我們隻能人工修築工事。軍部計劃,此三麵修築一條深六公尺寬十公尺的環城塹壕,引迎金河之水,形成一個人工護城河。挖壕之土,築起堤壩與北河之堤連接,形成一護城工事。護城河上東南西建三座吊橋為三門,平時供行人車輛通過,戰時則吊起。炮兵營分布三門戍守。三門西側各建明碉暗堡四個,形成火力網,阻敵於外。護城壩上每隔五十公尺建一瞭望塔,隨時觀察通報敵情。堤壩上築單兵掩休,防敵空襲或炮火攻擊。引河水入壕,有一定危險性,為防止洪水破堤改道危及城區,護城河之首尾要修建閘門掌控,並派一排之兵把守。經勘察,城西乃陰濕之地,不利於敵機械化部隊進攻,隻派一團兵力防守即可。東南兩方,是敵進攻的主要方位,是我軍兵力布署之重點。據此兵力布置如下。一師守東區,二師守南區,三師一團守西北兩區,二團埋伏於紅山之上,三團埋伏於曲家溝內,二三兩團擇機襲擾敵軍。”
張參謀長講完戰鬥布署,孫軍長道:“修築防務工事,工程浩大,光靠軍人難以完成,況日軍已攻下承德,進攻赤峰在肘掖之間,所以需縣府速調集民夫,修築工事。城街防務乃軍事機密,敵必派奸諜潛入街區,此任務望警署各位同仁協助我敵工部嚴加防範。”李縣長道:“征調民夫一事我已安排下去,明日即上。”張署長道:“查奸細之事,包在警署身上,不是老張吹牛,哈達街誰家灶門朝哪開,我們都清楚,別說進來奸細,就是進來一隻耗子,是公是母,我們都能查清楚。”張麻子一番話引得眾人大笑。張溪漢道:“螻蟻之穴可潰千裏大堤,還是百倍警惕得好。”張署長道:“這個自然。”
六月初九,十裏八鄉的民夫和街道市民,共七八千人全部到齊。工匠們修築水閘碉堡,民夫們挖掘河壕。軍民各半混合編隊,軍中工程技術人員作指導。劉郭兩家共出近百名丁壯,由瑞文、玉夫帶領,和一連士兵編為一隊,負責二百公尺的河壕開挖。
三少瑞斌,一大早便在家中偷了十幾個饅頭,來到龍王廟。十名小叫花圍了上來,猴子道:“可把您盼來了,再不來我們都餓死了。”三少道:“為什麼?”猴子道:“自從街麵上設了捐款站,人人都為大軍捐款,我們沒錢去捐,也不能去偷捐款人的錢。靠要著吃,有上頓沒下頓,夜來隔一整天沒討到吃的。”三少趕緊將饅頭拿出,分給大家,小叫花們狼吞虎咽吃了個幹淨。三少問道:“賈大叫花哪裏去了?他沒給你們弄點吃的?”猴子道:“自從大軍進街,他就不知了去向,這家夥準是去吃獨食了。”三少道:“偷又不能偷,要又要不到,我給你們找個吃飯的地方。”墩子道:“有白管飯的地方?”三少道:“當然不是白管飯,去參加修工事。”狗子道:“我們能幹個啥?誰要我們這些白吃。”三少道:“不能幹重活還不能幹輕的?搬石運土。就到我們劉家的隊裏去,保你們有飯吃。”
大家正要出門,賈叫花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猴子道:“賈大哥這幾日去了哪裏?”賈叫花道:“在街裏瞎轉,手裏錢已花光,討飯人家見我是個青壯又不給,隻能揀點爛菜葉子充饑。”三少觀察賈叫花的臉色,除了灰熗熗的象個煙鬼,並不見菜色,黃牙縫裏還粘著幾粒黑芝麻,明顯去吃了獨食。賈叫花見眾人要出門問道:“你們這是要上哪去?”三少瑞斌道:“帶他們去修工事,混口飯吃。賈大哥也跟我們一起去吧。”賈叫花遲疑了一下道:“修工事打日本鬼子,我自然要參加。”
工地上與劉郭兩家民夫結為一組的是一師一團一營一連,連長江海清,二十二三歲,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瓜子臉,黃白麵皮,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濃眉上揚,鼻正口方,唇上的胡子刮得幹幹淨淨。一身幹淨的灰軍裝,腰紮一條粽色皮帶,右助下斜挎著一支二十響手槍,樣子英俊威武。正一邊指揮一邊幹活,見三少帶著一群叫花子到來,道:“歡迎小兄弟們來修築工事,力所能及,千萬別累著。”三少見士兵和民夫們都幹得熱火朝天,也帶著小叫花們幹起來。大表哥玉夫笑道:“三弟帶了這些蝦兵蟹將是來混飯吃的吧?”瑞斌也笑道:“一會專去郭家飯棚裏吃。給你吃打梁。”
小叫花們別看人小,可幹活很有眼色,裝土推車搬石頭很賣力氣。唯獨賈叫花東張西望,偷懶耍滑。家丁老蔡是個火爆脾氣,見小叫花都幹得起勁,這大叫花卻不賣力氣,於是過去叫道:“唉,這位老弟,挺頭豎腦的別站著,咱倆一筐抬土。”賈叫花見一民夫叫他抬土,雖不情願,可又不敢不聽。二人抬土筐,賈叫花哪裏幹部過這麼重的活,隻見他雙手抱著肩頭上的扁擔,走起路來東搖西擺,老蔡叫道:“走正道,扭什麼秧歌!”隻幾趟過去,賈叫花撲嗵一聲趴在地上叫道:“不行了,抬不動了。”老蔡道:“抬幾筐土就熊了,你這樣的人不要飯才怪呢!”
兩輛吉普車從街裏開出來,幾個軍官和官員下了車,是孫軍長張參謀長和縣長李文升等到工地視察。江海清放下肩上的扁擔,喊了一聲“立正,敬禮!”全體士兵停下手中活計,就地站立敬禮。海清跑步向前報告:“一師一團一營一連連長江海清報告:我連一百零八名士兵,正式民夫九十六名,編外民夫一十二名,計二百一十六名軍民,全體參加此段工事修築,請軍座訓示!”孫軍長還個軍禮道:“弟兄們辛苦了!”眾官兵齊聲道:“長官辛苦!”孫軍長又道:“江海清連,軍中掛名的老虎連,進度很快值得表揚。”“保家衛國,義不容辭!”眾士兵齊聲答道。旁邊的張參謀長笑道:“一百零八名士兵,一百零八名民夫,兩夥梁山好漢,進度怎能不快?”三少湊到大哥跟著道:“那個一雙蜻蜓眼的老頭就是孫軍長?”瑞文道:“小點聲,別讓人聽見。”兩位穿西服的官員來到跟前,瑞文趕緊上前道:“李縣長張署長好?”李縣長是劉郭兩家的常客,認識兩家人,便道:“兵是強兵,民是壯民,真是珠聯璧合。”李縣長將瑞文、瑞斌、玉夫介紹給孫軍長和張參謀長,孫軍長道:“劉四爺郭九公是捐資助軍的楷模,兒子們又是支前模範,可敬可敬。”孫軍長一行揮手告別,又去另段巡視,兵民們便又投入熱火朝天的勞動。
“嘀噠,嘀噠”,吃午飯的軍號響起,連隊的炊事員推車挑擔來到工地,士兵們放下手中的活計,排隊領取飯菜,每人兩個高糧麵窩窩頭,一塊蘿卜鹹菜,一碗綠豆飯湯。劉郭兩家約定輪流辦午間夥食,今日是郭家當值。見士兵們吃飯,可能是條件反射,民夫們的肚子也咕咕叫起來。尤其幾個小叫花看著大兵們吃得香甜,直咽口水。紀海叫道:“廚房的師傅都該刷勺(即辭退),怎麼這般時候還不送飯來?”“來了!”鳳山道。隻見一輛馬車趕了過來。一名車夫,三個廚師都車下走著,車上坐著一西裝革履的青年,瑞斌一見便知是表妹淑娟,馬車停下,淑娟跳下車,瑞斌走上前去,鞠了一躬道:“敢問這位公子,家住哪裏,姓甚名誰,小生這旁有禮了。”淑娟見是表哥作嬉,也故作粗聲道:“在下郭家四少,玉無是也。”說罷二人都笑起來。大哥玉夫見小妹也來湊熱鬧,道:“又是偷跑出來的吧?”淑娟道:“娘同意的,爹不同意也攔不住我。”
“開飯”玉夫喊了一聲,眾人都圍了上來。車上兩個大筐籮裝滿了白麵饅頭,兩隻大鐵桶的是豬肉燉茄子,兩隻陶罐裝的是炒米飯湯。廚師揭開布蓋,立刻香味四溢。小叫花們伸手就要抓饅頭,廚師老許叫道:“慢動手,每人兩饅頭,一碗飯湯,十二人一盆菜,結組來取。”墩子最急嘴,叫道:“我們叫花子正好十二人,先給我們分。”老許點了點人頭道:“明明十一個,怎麼說十二人。”墩子道:“三少爺是我們一夥的頭領。”淑娟笑道:“得,三哥還真的成了杆首了,就先給他們分。”
瑞斌抓了一個饅頭,盛了一碗炒米飯湯,坐在地上剛要吃,表妹淑娟過來坐在他身旁,伸手從袋裏掏出兩個鹹鴨蛋,塞在他手裏道:“隻拿來兩個鴨蛋,三個哥哥分不開,索性都給你吧。”三少道:“我最愛吃這東西,還是表妹想著我。”說著,扒了皮,兩口將一個吞下。淑娟道:“慢點吃,小心噎著。”話還真說到點上了,隻見他伸直了脖子,臉被憋得通紅,喉中咯咯直叫。淑娟趕緊給他捶背,又叫他喝兩口飯湯,這才順暢下去。淑娟嗔道:“真跟叫花子一個吃相。”
下午剛開工,賈叫花道:“我得去趟茅房。”說罷離開工地,老蔡道:“懶驢上磨屎尿多。”“我也得去趟茅房。”墩子說罷,一溜小跑奔向臨時搭建的茅廁。三少笑道:“這家夥中午準沒少吃了肉,滑腸了。”二人去茅房半晌沒回來。三少道:“黑子,快去看看,兩個人是不是掉到糞窖裏了。”黑子向茅廁跑去,轉眼就回來道:“茅房裏不見兩人,要不要去找找?”三少道:“兩個家夥誰知躲哪偷懶去了,不用找。”
太陽偏西,才見墩子一個人晃裏晃蕩地回來。猴子叫道:“白麵饃豬肉你吃著,卻不幹活,上哪偷懶去了?”墩子道:“拉稀,出了茅房又進去。”黑子道:“胡扯,我剛去茅房怎麼沒見你?”墩子不言聲。狗子道:“找打,掌嘴就說了。”墩子橫了狗子一眼道:“打死也不說。”三少見墩子視死如歸的神氣,覺得其中必有蹊蹺,於是道:“墩子是老實人,不要再逼問了,幹活。”杆首的話就是聖旨,叫花們都去幹活了。
三少把墩子拉到一邊道:“還內急嗎?”墩子道:“差多了。”三少從兜裏掏出那隻鹹鴨蛋道:“聽人說鴨蛋補肚子,把它吃了。”墩子從生下來也沒見過鹹鴨蛋,更不用說吃了,他遲疑了一下。三少見狀,給他剝了皮,遞到他手中道:“可香了。”墩子拿過鴨蛋,細細地品嚐著滋味。三少道:“能不能跟我說說剛才幹啥去了?”墩子道:“賈大哥不讓我說,我說了是不是不夠哥們義氣?”三少見他提到賈叫花,更想問個究竟,不過嘴上卻道:“賈大哥不讓你說,不說也罷。”墩子道:“三少爺對我們這麼好,瞞著你是不是也不夠哥們義氣?”三少道:“有那麼一點點。”墩子道:“對你不能不講義氣,我說。”
墩子跑進茅廁,賈叫花也確實在那出恭,賈先完事出了茅廁,墩子隨即也出去。可他看見賈叫花並沒朝工地方向走,卻奔了街裏。墩子狐疑,便偷偷跟了過去,他見賈叫花進了煙館,更加疑心,藏在煙館附近的一個牆角處。足足過了一個時辰,才見賈叫花從煙館出來。墩子迎上前去道:“賈大哥,你去煙館幹啥?”墩子突然出現,把賈叫花嚇了一跳,轉而鎮定下來道:“我挨了日本鬼子一槍,下雨陰天或累一點,這腿就疼痛難忍,大煙止痛,有錢就弄個煙炮。沒錢求爺爺告奶奶要點煙灰,幹了半日活累著了,我這才到煙館裏要點煙灰吃。叫花子用大煙,叫人家恥笑,小兄弟千萬不要對別人說。”墩子見他一臉可憐相,發誓道:“我決不會向別人說起。”賈叫花道:“這才是我的好兄弟。活是幹不成了,我回廟裏休息一會。”就這樣兩人分手,墩子回工地。三少聽了道:“賈大哥也有難言之隱,就不要再對別人說起。”墩子道:“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