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尼亞吉普開過來了,並非想象的那麼神氣。車門總也關不嚴,司機老羅總用腳踢它;沙發座裏像藏有硬物,直紮屁股,猛一顛叫你渾身出涼汗;裏程表已壞,是個黑洞洞,像老人沒牙的嘴。更有趣的,走著走著,老羅就停車,跑到前麵,掀起前蓋,用手又拉又揪又拍某個部件,我就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唐詩:“輕攏慢撚抹複挑”來。可天寶依然有不易察覺的自負。
車爬到鳳凰山頂時,落起小雨,遊絲一般,路麵僅被打濕,泛著白光。天寶忽然緊急揮手,老羅遵命刹車。隻見天寶挪身下車,穩健謹慎地、以偉人般的步伐邊走邊審視每一寸路麵,老羅則像堂.吉訶德的隨從桑丘,亦步亦趨,像低頭找什麼東西。
我大惑不解:這點小雨算什麼呢?幹嘛要停車?出於好奇,我也跟上來,也弓腰審視每一寸地麵,但看不出有啥奧妙。結果,天寶用莊重的口吻說:“這樣的路,這樣的天氣,非出事不可!”老羅不知是受了啟發,還是慣於從命,立刻點頭道:“不行哎,這路怕走不成了。”我感到太怪了,想分辨,但一看他倆臉色的嚴重,竟張不開口;我想笑,臉上的肌肉卻僵住了。
怎麼勸說天寶也沒有用,越說,他越固執,搖擺大手,用固執來掩飾恐懼。他把前景描繪得可怕無比,好像開下去必死無疑。我這才注意到,他那原先炯炯的眸子閃動著怯懦的光,倔巴得像個老農,我甚至生出一絲憐憫了。聽說,這些年他輾轉過好多單位,有時愉快有時很不愉快。有一年他來北京,說是來“看病”,其實無病可看,每天訪遊名勝,細問才知道他正在鬧情緒。還聽說,他曾在某處經曆過一次車禍,別人都栽到崖下,他一個前滾翻出來了,僅擦破頭皮。莫非人生的暴風雨,人事關係的煩惱,抑或昔日的噩夢,把他嚇出了毛病?
救駕的人終於來了,一輛卡車昂首嘶鳴,飛馳而來,在天寶身邊停了幾秒。裏麵的人說句什麼,就大大咧咧開了下去。原來,車內是位副縣長,要給老家送點煤和糧食。我頗有深意地瞟了一眼天寶,他倒無需轉思想彎子,隻吩咐老羅開車繼續前行。
細雨中的路麵不起塵埃,清風徐來,草木輕搖,天寶來了興致,扭頭說,這天氣坐車最舒服了,我報以頷首微笑。其實,他也許永遠不會想到,此刻我心中湧起的是一種莫名的失望情緒。我當然知道,世間原本沒有永恒不變的東西,可人又是一種沒有永恒的念想就活不下去的動物,於是在心靈深處貯藏許多美的回憶的吧。你經曆的生命的輝煌,你品味過的詩意的瞬間,你熱戀或傾慕過的女子,甚至一種吃食、一個物件,在世俗生活的潮流中都會變色變味。美,最怕第二次光顧。那麼,是否最好不輕易“啟封”?不要重新碰“她”?這豈不又有違人類追求美的天性了嗎?
哦,故鄉在雨後的霧崗中出現了,她靜靜地斜倚在河穀裏,似在等待我的到來。渭河如弓弦劃出一道弧線,好似我臂彎上鼓突的血管。
可是,我的渡船呢,我的因獨輪車滾過而呻吟著的草橋呢,我的藍蒙蒙的布滿鬆柏的墳院呢?我的波光閃閃的水渠呢,我的高低錯落的永遠哼唱著的磨房呢?還有我的鱗次櫛比的烏黑瓦屋頂上軟軟的、悠閑的炊煙呢?怎麼全都找不見了?是我的眼睛迷蒙了嗎?我隻看見一座曾在電影裏見過的鋼鐵吊橋懸浮於渭河上,又看見昔日低矮的瓦屋群裏,像突起的蘑菇似的,佇立著不少兩層小樓,讓人想起京滬線上的江南農村。不過,待我抬頭看見四嘴山上蹲伏的家廟時,才實實在在覺得到家了。家廟油漆一新,灼灼照人,是這裏最雄偉的建築。兩年前,老家來信募捐,說要翻修家廟,還說我名列鄉賢第二,曾讓我哭笑不得,現在“鄉賢第二”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