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還鄉(2)(1 / 2)

汽車下到穀底,沿著渭河跑起來。路邊是剛放學的娃娃與趕集的村民。奇怪他們管自走路,對汽車和車中的“鄉賢”並無興趣,不複多年前對汽車的好奇。記得有年我從城裏來,一個跑在場院用梿枷打麥的小腳老婆婆問我:“都說汽車汽車的,到底是驢拉哩還是人掀(推)哩?”我說,“驢也不拉人也不掀,它自己跑哩。”老婆婆驚詫道,“噢,這麼說它是個活的?那它吃啥哩?”我說“吃汽油哩。”老婆婆於是拉長聲嘖歎了許久。唉,我的故鄉曾經是多麼貧窮和蒙昧啊。而現在,還有誰稀罕汽車呢。

我低頭下望,看見河裏前擁後簇的浪花在急急趕路,它們像不斷伸出的手爪,似要揪扯住我,仰麵訴說沉埋河底的往事和無盡的悲歡。我有些悚然了。還是一個突遇的場麵,我把拉回到現實來:車進村口時,我瞥見賣涼粉的小灘,那個左手平托一塊粉、右手用刀快切的老婦,不正是五娘?我差點大喊起來。不料,天寶卻淡淡地說:“什麼五娘?她要活著,還不快一百歲了?那是她女兒淑賢。”我驚異地回望叫淑賢的女人,那麵相,皺紋,裝束,真是酷似五娘,且含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神秘和蒼涼。這一瞬間,我感到了時間的古老,又體味著歲月的無情。

天寶和他的車到別處去了,我獨自沿著泥濘、熟悉而又陌生的村路走下去。路上不時遇到一些我好像認識,又不認識的男女。鄉人老實,不敢貿然向生人,特別是幹部模樣的生人打招呼,或者他們也在回憶,於是雙方皆鵠立著,相顧無言。我此時忽然覺得,人一到這裏,連走路的速度都放慢了,昨日的擁擠、浮囂、嘈雜全都遠遁,周遭的寧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隱隱有渭河的濤聲傳來,偶然有唧喳的春雀兒掠過,讓人想到,城裏人按鍾表的節奏旋動,這裏可是依自然的節奏生活,你本身就是自然的一分子,你與蜿蜒的路,高闊的天,含煙的樹融為一體了。

我終於跨進了門楣上寫著“耕讀第”三個大家的家門,字跡的斑駁顯示著它的古老。隴東南一帶,即使赤貧的農家也不忘在門上漆這三個字,表示對農耕,讀書,孝悌的敬重。這個門我不知進出多少回了,此時跨入,頓感生疏;異母兄嫂,侄兒女輩驀然相見,大有“相對如夢寐”之感。然而,正像很多文章裏寫過的,歡樂的氣氛很快把我包裹。親房本家一些上年紀的人,也朗聲呼喝著我的小名,跺著泥鞋來了。我被推搡到炕上,盤膝而坐,連忙一遍又一遍地拋撒香煙,把糖果點心塞到掛鼻涕柱的碎娃們手裏。不知怎麼一來,我開始改用略顯生硬、畢竟地道的鄉音說話。改為鄉音即使我靦腆,又使我暗暗得意。這才體味出,覺見上海人的一見麵即用上海話嘰哩呱啦交談,那麼得意洋洋的原委。過去我以為那是很可憎的。我望著炕沿下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碎娃,我的後裔,看他們用黑乎乎的眼珠盯視陌生客的傻憨態,恍惚覺得,他們中間的一個就是我。時間猛然間倒流回去,真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

此時,我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一股濕秫秸燒進灶火,漿水麵溢出鍋,或者洋芋豆腐粉條大雜燴的濃厚氣味,它直衝鼻腔,有大年初一早晨的感覺。我知道廚房裏正在舉火做飯。哦,我有些明白了,我從幾千裏外跑來,跑到這疏隔幾十年的地方,原來就為了尋覓這股混含著秫秸、洋芋、漿水麵的味道而來。為了成為這塊土地上的一員而來。多少回了,人到這裏,心裏安詳,睡覺踏實,一夜醒來,推開沉重的木窗,常見大雪壓彎枝椏。這裏自有溫暖寬厚的胸懷。困難時期我在省城餓得受不了,偷偷跑回,嫂子也餓得麵色發綠,卻不顧幾個侄兒女的哭鬧,抖空麵袋,給我烙了幾個大饃。我像大富翁一樣,懷揣這幾個高粱麵饃,滿足地回到城裏。“文革”時母親受衝擊,命如懸絲,多虧回到這裏躲藏,才保住了一條命。這裏有種無可言說的安全感,依托感。我相信,一切飽嚐孤獨,挫折,虛假之苦的靈魂,一切曾被生活欺騙過的人,都會產生一種回歸鄉土的衝動的。

然而,歸來的踏實感卻轉瞬即逝。我發現,與親友們的談話進行得艱難,好像幾十年的滄桑用幾句話就說完了,總是我問得多,他們答得簡短,或者簡直就是“嗯”、“啊”、“對著呢”、“好得很”之類。常出現冷場,大家都憨笑著。飯菜端上來了,“隴南春”斟滿了酒杯,似乎一個小高潮又掀起了。大家盡量熱情地向我這“北京稀客”敬酒,“滿上”,“再滿上”,“幹了”的吆喝聲打破了沉悶。但是,我又發現,每當舉杯喝酒時,我是主角,我存在,一旦酒杯落下,酒酣耳熱的親友就無形中把我撇在一邊,津津有味地談論誰家的媳婦打公公,誰誰到蘭州辦貨去了,誰誰誰一怒之下到青海去了。大概估計我也聽不懂,連看都不看我,這時我非但不是主角,連配角也不是,甚至不存在了。我荒誕地想,我跑了幾千裏,莫非專為喝幾杯喝而來,好像我的任務就是喝酒。啊,難道獨在異鄉的“稀客”,才是我的真麵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