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女改蘭早先來過北京,我們就談得多些。她也是我隱約覺得要找尋的人中的一個。這三十歲剛出頭的小媳婦,耳墜、戒指、項鏈都戴全了,黃金把她黑葡萄似的俊臉映襯得格外動人。別看她打扮上追逐時髦,其實性極憨厚。她最怕城裏伶牙俐齒的女售貨員,得了恐懼症,每次買衣服由於心怯總買錯尺碼,隻好送人了事。春節上火車上明令禁帶煙火,她全然不知,大模大樣地扛著花炮竹上車,結果給抓了典型,鬧得一車人捧腹大笑。有一次她趕集時錢包被偷,不知回來如何交待,就怯生生地對丈夫世倉試探說:“嗨,今天集上丟錢包的人多得很哪。”世倉翻著眼說:“咱的錢包沒丟就對了,說啥哩。”她於是不得不拖著哭腔說:“哎,咱的錢包也丟了。”一時傳為笑談。俗話說,傻人有傻福,“瓜(傻)娃子頭上有青天”,盡管她傻乎乎的,命運竟強似眾姐妹。她學過織毛衣的技術,前幾年政策活了,她大膽買來幾台機器,就發起來了,產品銷行西北五省。她生性善良,出手大方,樂於資助兄妹,就並不遭人嫉妒。我望著眼前這健壯的少婦,無論如何難以與當年賣到北山當童養媳,又逃回來,被她母親用柴火抽得滿院滾的黑瘦丫頭聯係起來。
不過,她清澈的黑眼睛裏似有空落、愁悶的意緒。她征求我的意見,說到市針織廠當個女工怎麼樣?我說,那你可就沒那多錢好掙嘍。她說,我不管錢不錢,現在整天圈在家裏,急挖挖的,人快成織毛衣的機器了,有啥意思。她說,她攢了錢,要去看大海,要到南方轉轉。她的血管裏有我們家族的遺偉,跟我一樣,也是個不安分、喜冒險的家夥。她的想法,未嚐不同時反映著一種屬於未來的東西吧。
我還要去找尋此行欲找尋的最後一個人,這個人屬於過去,已沉埋地下幾十年了,他就是我的父親。提起他,我就想起了墳院。昔日的墳院,鬆柏森森,墳塚累累,是個神秘,幽靜,肅穆的所在。不管我走到哪裏,如何一日日的老去,那一團風景常懸在心中,似斬不斷的生命根係的圖畫。現在哪裏還有昔日的蹤跡?我三歲那年,戴過學,跪過、哭過、祭奠過的地方又在哪裏?隻見開曠的場地上矗立著一排排青磚小樓,據說這一片集中了近年來致富的人家。我們憑借幾棵老樹,才大略確定了父親墳塋的方位。那多半隻是一種推測。二哥燒起了冥紙,大家皆屏息竦立著,默默無語,各想心事。我想,這是否正是地下與地上,亡靈與生靈默契交談的時刻?關於這個“人”的故事太長了,難以盡述,隻想說,作為一個舊中國的鄉土知識分子,他曾經幻想過也努力過改造鄉土社會,現在他的墳頭雖然平了,但平地上終究起了新的建築,新的生活,想來他不會怨人的後代兒孫吧,說不定他還會感到真正的欣慰呢。
晚霧悄悄地升起來了,我們也該回縣城了。吉普開到河邊時,我很想看到鷺鷥。那是一種長著細細的腿,長長的頸的極可愛的大水鳥,幼時常見它們從冬至春成群地在河灘散步,孩子們即使挨近它們,它們也從容自若,並不驚飛。怎麼現在連一隻也沒有了?天寶倒隨口說出了一句讓我吃驚的話。他說:以前的好多東西現在都沒有了,現在又有了許多以前沒有的東西。是啊,萬物皆流,無物常住,我這次的還鄉,究竟是失望,還是充實,說不清楚,隻是隱隱想到,人是一種喜歡飄浮的動物,在人的靈魂中必有一種隨時要飛的物質,壓力來時,人可以堅實地踏在大地上,壓力一去,又會飄飄然,結果招致更大的壓力,如此循環,以至生命的終結,而我的還鄉,終究起到了一點施壓和清醒的作用。一切都被時間卷去了,再也難以找回當年的感覺;但又並非一切都被卷走,當我們承認世界和人生的有限性時,我們才會備感某些情感的珍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