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先生是考古專家,也是最早的岩畫研究家,據他說,賀蘭岩畫的發現過程還有段曲折呢。那是“文革”中,蘭州軍區某部拉練進入賀蘭山中。一日小憩時,一戰士坐在石頭上邊喝水邊啃幹饃,忽低頭發現他屁股下麵的石頭上有怪異圖案,再看周圍岩上圖形,有的竟像是男女交媾的模樣,遂大駭,趕緊報告排長,排長也迷惑,隻來得及向連長報告,部隊就開拔了。後文物部門得到消息,卻怎麼也找不到,每每入山茫然,不得已仍求助於解放軍。請出了那位小戰士,讓他回憶,讓他帶路。可惜遍山搜索,不辨舊徑,他也迷了路。最後岩畫畢竟找到了,但是否還是那條山溝的,已不得而知。這過程很有趣,我怕是許先生編的小說家言,追問確否,他咬定說是真的。他還說賀蘭山神秘啊,它藏著大量我們想不到的東西啊,八四年夏天發洪水,有條山溝裏竟衝出了一大罐銅錢,罐重近三百斤,內裝三萬多枚古錢,從西漢的“半兩”到西夏的“光定”全有,你說神奇不神奇?
我還是被岩畫之謎吸引著,不由遙想上古遊牧人,頂風冒雪,輾轉深山荒灘,日夜與牛羊為伴,好不孤單,那種欲與天、地、人、萬物生靈對話的強烈衝動難以抑製,卻又苦無對象,於是以鑿刻為語言,把原始的思維和鬱積於胸的怒吼注入了這萬古不滅的岩畫。
翌日清晨五點多,我們又出現在中衛沙坡頭。昨日午後由賀蘭山轉赴中衛,恰逢周末,傍晚觀看了中衛的廣場演出,民間性的,甚為熱鬧,人們衣著鮮亮,神情恬靜自適,歌舞也頗具西部情調,令人感到這塞上古城有股向上的人氣,不似內地的某種頹靡相。中衛文聯張建忠先生一再挽留,但為了趕路我們不得不經由沙坡頭離開。因為這一天不但要從寧夏西北端的中衛趕到寧夏南端的固原,還要當天再折回銀川,加起來近七百多公裏呢,不起個大早不行。
夏日黎明的沙坡頭真值得一看。登上治沙研究所的鐵塔,登高遠望,形勝浩闊。中衛是黃河由甘入寧的第一站,黃河從黑山峽鑽出,一改她在七大峽裏暴跳如雷的躁狂而顯出一副賢妻良母的溫順,因為她知道,此後迎接她的是一望無際的寧夏平原。所謂沙坡頭,即指騰格裏沙漠突進於正在拐彎的黃河中的部分,是一巨大扇形沙丘,高達百米,其底部是一扇形清泉。此刻晨曦拉出了悠長的弧線,把黃河與沙梁,南岸的荒山與北岸的沙漠連成一片,扭成一氣,組成一幅如音樂旋律般奇妙的塞上風景。北望騰格裏,沙海逶迤,北通阿拉善的巴音浩特;下窺黃河,老式水車緩緩轉動,一羊皮筏正順流顛簸而下。
中衛在大西北是很有名的,這固然由於它軍事地位的險要,但也與風沙大有關係。它過去出名是因飽受風沙之害,現在出名則因為是全國的治沙模範,並獲得了國際聲譽。曆來中衛人不知修了多少廟,祈求神靈保佑,鎖住沙龍,然而無效。這裏年均刮風九百個小時,平均每十小時出現一次風沙,最大風力十一級。現在北京人遇上一二沙暴就叫苦不迭,中衛人祖祖輩輩嚐夠了沙暴之苦卻並不悲觀。事情終於發生了曆史性轉變,那就是著名的“沙坡頭奇跡”。我這次才弄懂是怎麼回事。原來,英雄的中衛人民創造了一種方法,那就是用半隱蔽式麥草方格沙障來固沙,采用1×1米格狀草沙障先鋪在大片流沙上,遏製風速,而後再在草方障內植草造林。多年來,在包蘭鐵路兩側連綿不斷的沙山上,罩著一張由草方格組成的無邊無際的巨網,而在這無數的網眼裏又長起了或疏或密的青楊。
中衛人名鳴沙洲,它的沙子原是會“唱歌”的,有“沙坡鳴鍾”之稱。但中衛的響沙已有十幾年不怎麼唱了,人們從高坡滑下,難得聽到鳴沙擂鼓了。為什麼呢?因為綠化造林,使大氣變化,影響到沙粒的頻率,“共鳴箱”結構給破壞了。這是一種積極的破壞,破壞得好。當自然奇觀與現代文明發生衝突時,人類往往還是選擇了文明。
“藍鳥”沿著黃河邊飛馳著。在中寧一帶,廣闊的黃河衝積平原上,一排排鑽天楊交織如帶,透過樹幹縫隙,閃出了渠水的粼波。颯颯風過,樹葉如千萬隻小手在鼓掌,渠水如千萬麵反光鏡在放光,真不愧是塞上江南。這大概就是素有天然水利博物館之稱的“寧夏渠”了。聽說漢延渠、唐徠渠、大清渠至今還在發揮作用,而新的無數道支渠像有力的血管,把黃河水向四麵八方吞吐,形成了一個偉大的灌溉係統。我想,寧夏曆來為多民族必爭之地,肯定都與它得天獨厚的地緣有關。首先是黃河之利,黃河給了它一片葫蘆狀的沃野,所謂“天下黃河富寧夏”,“黃河百害,惟富一套”即是。
怪不得張賢亮的小說裏,老是寫到“渠”,還叫“渠拜”,可能就是渠壩吧,談戀愛的約會地點多在這裏。那裹著紅頭巾的、隻露出撲閃閃兩隻大眼睛的馬纓花們,總是不懼狂風,提前來到堤壩上,而斯文難改的章永璘們,總是瞻前顧後,姍姍來遲。不過,張的小說背景多為極左年代,且多為秋冬,那愛情也就因苦寒而格外火烈,因一方是受難的知識男性,一方是樸實的勞動女性而格外狂浪。應該感謝寧夏這塊土地,感謝寧夏渠,是它們給張賢亮的小說灌溉了一腔農業文明特有的蕩人魂魄的詩情,但反過來說,張賢亮的小說又給寧夏這片土地平添了一抹悲情的人文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