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走寧夏(2)(2 / 2)

車過同心縣後,景象大變,路兩側漸露荒涼苦焦形狀。臨近固原時更甚。我知道進入西海固地區了。為什麼我非要來固原呢,兒時的舊夢糾纏著我,這在旁人看來或許很幼稚。我又想起了田田。

田田的父親人稱韋教官,是黃埔軍校出身,解放後當上了體育老師。小學畢業那年,我家搬走了,從此再也沒有見過田田和蘭蘭。可有一年,大概是五八年,聽人說起他父親的曆史問題又有新發現,說在他家地下挖出了一把“中正劍”,他們全家立即被遣回原籍了。這事令人有種說不出的悚然。它沉埋在我的記憶裏,卻沒有絕滅,一到寧夏,就不由想起了他們一家。我太想知道田田和蘭蘭的景況了。

固原文聯的朋友們早等在那裏。固原雖窮,文學創作力量卻在全寧夏都是最強的。除了同行的青年作家陳繼明,還有石舒清、郭文斌、王漫西諸人,俱有可觀的著作。地區的《六盤山》雜誌辦得也頗有生氣。寒暄中,我再一次忍不住提起了幼時的朋友田田。根據我提供的線索,固原的朋友很快幫我打聽到了田田的家人。對方是田田的一個本家侄子,現任某校校長。我接電話的一瞬忽感恐懼,想不接了,怕承受不起四十多年前舊事的重壓。對方先是回敘了田田一家遣回原籍的遭遇,一切果如傳言所雲。他說目前田田一家大多數人仍在農村,生活平靜。我忙問田田呢?對方說,我四達(叔叔之意)在由蘭州遣回固原途中受了意外刺激,神經失常,好轉後曾結婚,婚後舊病複發,又離婚,不久就病故了,那大約是在一九六四年左右。我又問,那蘭蘭呢,對方說,她還好,一直當教師,現已退休,兒孫很多。我不知何時已放下了沉重的電話。陳繼明追著問,要不要見見麵?我說,算了吧,見了說啥?

我的情緒忽然不可挽救地憂鬱起來,清晨在沙坡頭時還是歡快的,上午過中寧時還是欣悅的,可是現在……有人提議,還是到須彌山去吧,我急於脫身似的趕忙應和。

須彌山石窟是此行的最後一個點,它距固原五十公裏,位於六盤山北端,始建於北魏中晚期,是西北曆史上最悠久的石窟之一。我們抵達時已近後晌,見這一帶山大溝深,地貌蒼古,其大佛樓釋迦牟尼坐像高達二十多米,儀態威嚴,雍容大氣,很有震撼力。說實話,比起全國馳名的幾大石窟,它一點兒也不差。

我沿山徑參觀時,有一赤腳的小女孩緊跟不舍,初時我不解,後來才明白她是在等我的礦泉水空瓶子。我總喝不完,她就總跟著。我趕緊喝光,把瓶子給了她。問她家裏姐妹幾個,答說六個。問她是老幾,答說老三。她說前五個都是女的,去年小弟弟生了,就再不生了。問為何不上學,說家裏沒錢,我爸說我撿夠了六十塊錢,就讓我上。問每天能撿多少錢的,答以三毛。我忽然看見大佛下的穀底草叢隱現出一二空瓶子,指給她看,說看見了嗎,還不快去?誰知她說,我早就看見了,那裏有蛇哩。我再也無話可說了。

西部誠然是貧窮。就拿須彌山石窟來說,規模如此壯觀,不可思議的是,它直到解放後才被發現,舊的府縣誌中幾乎沒有記載。同樣令人不解的是,西夏王陵,賀蘭山岩畫,距銀川市僅四十多公裏,它們也都是遲至“文革”中才被發現的。我想絕不是沒人發現過,隻是人煙稀少,交通閉塞,發現者少罷了,何況發現了又如何?為生計奔勞的人,顧不上琢磨,又缺乏起碼的通信條件。從另一麵看,它們的發現之晚正說明西部的文化土層何其厚也,有待發現的東西何其多也。現今西部文化大放異彩的際遇來了。聽說,中央已撥巨款發掘西夏陵,世人正拭目以待東方金字塔的揭秘。

此時,斜陽把赭色的光影投射到佇立了千年的裸露著的錯落有致的佛像上,佛容凝重而肅穆,加濃了沉思的氛圍。眼前是莽莽蒼蒼的黃土高原,縱橫交錯的幹溝,千山萬壑的波濤。我知道,從這裏出去不遠便是西吉,海原,還有沙溝,再向北,是銀川平原,沙坡頭,賀蘭山,全是些沉積了無數苦難和奮爭的地方。曆史煙雲一一從眼前飄過,我想象著,漢武帝六臨朔方驅馬擊劍出蕭關,拓跋魏萬馬奔騰踏平赫連勃勃,唐太宗大破匈奴勒石靈州府,康熙大帝三次禦駕親征平定噶爾丹,還有回民起義領袖馬化龍嘯聚金積堡,把反抗滿清暴政的鬥爭推向了高潮……這偉大的土地,真個是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此刻周遭靜謐極了,一點聲音也沒有,好像被世界遺忘了;但忽然間,我聽見深溝大壑的上空,像盤結著攜帶豪雨的雲團一般,轟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呐喊聲。這不是我的幻覺,神秘的、蘊藏著中華民族巨大精神財富的土地,本不該是沉默的。且莫用施舍者的眼光看西部,西部不是可憐巴巴的施舍對象。鳥飛返故鄉兮,我深信,不管人類文明發達到了何等程度,我們永遠需要不斷回歸精神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