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沙漠石油公路疾馳四小時,便從輪台抵達塔中。時近黃昏,塔中宛如一隻孤獨的艦艇,碇泊在塔克拉瑪幹大沙漠的腹地,讓人驚異於它的浪漫的存在。所謂“塔中”,乃是塔裏木石油局中部指揮所的簡稱,石油人喜歡叫它塔中市,說它是全中國最小的一個市,方圓不足一平方公裏。老遠就望見兩支並排高舉的天然氣火炬在燃燒,據說它們以每秒燒掉一張一百元鈔票的速度燒了好幾年了。下了車向火炬走去,在這萬古岑寂的沙海窩裏,頭頂是高曠無極的藍天,它們倒像從外星球飄來的兩團火球,懸空浮搖,使人恍然進入充滿魔幻氣的天國。隻有正中一杆國旗,才把人拉回現實。快沉下去的太陽,碩大而圓,鮮紅欲滴血,周遭沙海茫茫,夕照勾出的輪廓,或如無邊的波濤湧來,或如側臥的女人曲線起伏,沙紋清晰可辨,幻化著五顏六色的光暈,委實迷離。
奇怪的是,熱而無汗。渾身幹爽,好像根本用不著洗澡。在車廂式的工區食堂吃自助餐,雖然簡單,色味頗佳。住進對麵的塔中賓館,其設備之全竟不亞於內地的一般賓館。我甚至看見一二姑娘的裙子從眼前飄過。刹那間,那些有關沙漠的種種詭異可怖的說法,全都沒了蹤影。斜倚在火炬的反光閃動著的窗台,我忍不住對石油作家王世偉說,這裏並不怎麼艱苦嘛。世偉用大眼睛異樣地瞅了我一會兒,似有深意地說,明天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的安排是乘“沙漠車”,為的是讓我們“體驗體驗”。我早就注意到路邊蹲伏著的一群龐然大物,方鼻子後縮,長身子聳起,輪子至少有兩米多高,模樣像嚇人的巨獸,細看又覺憨態可掬。這肯定是赫赫有名的“沙漠車”了,它能在無路的沙幔中行走,是沙漠石油鑽探的開路先鋒。準備讓我們乘坐的兩輛是小型的,叫尤迪摩克,後輪卻也有一人多高,屬奔馳公司產品,有沙漠小臥車之稱。上車時,我們作家團的團長,已六十出頭的陳昌本,一手拿采訪本,一手扳住扶手,一個騰躍就上去了。他拒不坐較為安全的後排,顯得很無畏。自進入塔裏木油田以來,他幾乎夜夜安排我們采訪,我困得直打盹,又不便走開,隻好忍著,他倒好像有使不完的精力,記錄起來沒完。作家張平自恃年輕力壯,也非要坐前排,一副當仁不讓的樣子。我們這輛車的人由《石油報》的老李帶頭,倒比較聽話,讓坐哪兒就坐哪兒。
坐沙漠車有種騎駱駝似的居高感。開頭還好,微醺似的顛簸著,讓人想起小時候騎毛驢的感覺,頗為瀟灑。大家均嫌坡不夠陡,要求再生猛些。待進入真正的沙海,發覺情況不對了,遠看平緩的沙丘,置身其中才知陡峻得很,斜射的朝陽拉出長影子,好像掉進了群山萬壑的迷陣。隻見前麵的車,或做壁虎爬升狀,或做猛虎下山狀;我們這輛,則反複做托馬斯旋轉。遇到高坎,須怒吼多聲才能攀上,遇到深穀,如瀑布入澗,叫人兩眼發黑。大家全傻眼了,誰還敢出聲,心兒狂跳,攥橫梁的手滿把出汗,乘石景山遊樂園的過山車怕也沒這麼緊張。不幸終於發生:前麵的車在一次俯衝時栽進沙窩不能動了,我們這輛也陷進流沙,嗚嗚地幹嚎著。我跳下車不由分說立即用雙手猛刨輪下的沙子,惹得大夥全笑了,陳新增適時地為我搶拍下這一曆史性鏡頭。此時才知前麵的車中,昌本的頭磕了一個大包,張平膝蓋碰破,血流如注。我們趕忙去慰問傷員,經緊急處理,血止住了,不知從哪兒弄來大宗衛生紙,把張平的腿包個嚴實。他們那輛車真是拋錨了,須等待總部的大型車來拖,負責陪同的工長含笑道歉,說兩個司機都是新手,轉過臉卻狠狠剜了小司機一眼。小司機頑皮地吐了吐舌頭,說這下可得寫檢討了。
駐足沙原等候援救,此時頓覺,周身似有幾十個火爐烘烤著,臉上似有幾十條火舌狂舔著,人一張口就有一團團火吞進肺裏,太陽如慘白的火盆懸在頭頂,好像上帝徐徐放出白焰,正得意於他烹調的燒烤。有人驚呼塑料鞋底變形了,有人仰脖痛飲礦泉水,至此我始信,白晝地表溫度七十多度,能煮熟雞蛋的話。我原先想,流沙不是蠻溫順的嗎?隻要有足夠的腳力,徒步穿越未必不可能,現在看來近乎玄想。《石油報》的小路見多識廣,他說,也不是絕對不可能,有個逃犯,抱了個西瓜,白天躲在沙坡背陰的坑裏保存水分,夜裏靠北鬥星辨認方向趕路,渴了啃一口西瓜皮,熬了六七天,真給他小子跑成了,到頭還是給抓了回來,但他的經驗對我們很有用。也不知這是他編的,還是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