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乘沙漠車記(2 / 3)

這次進新疆,我隨身帶了斯文.赫定的《亞洲腹地八年探險》和斯坦因的《沙埋和闃廢墟記》,有空就讀幾頁。怎麼評價他們的功過是一回事,單看他們的冒險精神,吃苦精神,你卻沒法不佩服,不過,他們那時進塔克拉瑪幹,主要靠當地的駱駝隊。想想駱駝,也著實偉大,不負戈壁之舟的美稱,倘若世無駱駝,人類麵對廣袤無垠的沙漠,就隻能發苦海無舟之歎。絲路文明作為人類偉大的文化奇跡,少了駱駝的功勞恐怕不能成立。記得大畫家吳作人四十年代到西部,首先相中了畫駱駝,他是被駱駝在困境中的韌性震撼了,他畫熊貓之類那是後來的事。現在好了,現代化的戈壁舟沙漠車出現了,且不斷換代,比之駱駝,不知先進了多少,實為科技文明對於征服沙漠的一大貢獻。看啊,飛機在藍天翱翔,潛艇在海底遊弋,沙漠車在沙原奔馳,科學技術真也威力無邊,物質文明的成就多麼值得自豪。

乘沙漠車後的當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開著沙漠車,有點像乘坐“探路者”號在火星上行走,又像乘“阿波羅”號登上月球,因失去了地心引力,漂浮著,晃蕩著,愜意極了。轉眼車速變得極快,神秘浩瀚的死亡之海,在我的胯下服服帖帖地掠過,我一會兒發現了比尼雅古城大得多的無名古城遺址,一會兒找到了比克孜爾千佛洞更加瑰麗的無名萬佛洞,可是突然,我和沙漠車被一巨大黑洞吸了進去,我覺得自己在急速地墜落,向黑暗幽邃的地心栽下去……驚醒時大汗淋漓,我想我一定大聲呼救來者。

夢境終究是夢境,但地心的吸力似乎含有某種神秘的暗示,接下來我在油田耳濡目染的事實,不斷把生活中嚴酷的一麵展露出來,逼我思索諸如人的作用、靈魂的淨化、科技與人的關係之類的問題。我在這裏絕非矯情地故作高深,對過去那種鄙薄科學技術,空喊人的因素第一的老調,我也大不以為然,但在更深刻的意義上,我卻在想,究竟是誰在征服沙漠,是沙漠車還是駕駛沙漠車的人?究竟人是車的附庸,抑或車是人的仆役?即使全麵進入了信息時代,人的智能達於巔峰,髒活累活全交給機器人幹了,人之為人的高貴,是否仍在於他並沒有失卻寶貴的道德激情、寬廣的仁愛胸懷和堅忍不拔的毅力?

一位中年司機對我說,在沒有路的沙窩裏運器材,一天能走幾十公裏就算快的,那時從輪台到塔中,要走一個多月,哪像現在有了沙漠公路,腳一踩油門,嗚地就到了。在沙海裏開車經常遇上沙暴,天地失色,狀如黑絮,能見度不到一米,沙粒把鼻眼全塞嚴了,氣都喘不過來,滲進眼窩鼻孔的沙,一個月也洗不幹淨。噢,怪不得我在沿途的油田招待所發現,洗臉池邊總各有大量棉球,不知何用,敢情是給石油工人清理鼻孔眼圈用的。我還注意到,沙漠車裏放有不少衛生紙和空紙箱之類,甚感奇怪。問這位司機,他一個勁地笑,就是不說。問急了才說,在沙地開車最難熬的是酷熱,最熱時,空調根本不起作用,駕駛樓都快烤紅了,座位燙得沾不得,隻好蹲著操作,有時幹脆赤身裸體——沙漠缺水,被汗浸透的衣服到哪去洗啊。可人身上有的部位出汗特多,時間長了會潰爛,這就需要夾著衛生紙了,用量還不小。但屁股還是爛,爛了隻好用土法惡治,就是曝曬,有時我們會一齊衝著太陽曬屁股,反正沙漠裏沒有人。他還說,裝礦泉水的空紙箱不能丟,沙漠裏蚊子很毒,大便時把紙箱掏個洞坐進去,可以防蚊;就是礦泉水的空瓶子也別亂扔,沙漠容易迷路,用空瓶子裝了屎給後麵的人做路標,風還吹不動哩。聽了這些,我先是大笑,笑出了淚,過後卻是說不出的沉重。我想象著,那是怎樣一種滑稽而又悲壯,野性而又豪放,令人發笑又令人感傷的情景啊!它肮髒嗎?粗鄙嗎?不,一點也不,我看到的恰恰是潔淨。

是的,我很願意用“潔淨”這個詞。沙漠多麼荒遠,沙子何其粗糲,但在某種意義上,它們又是最幹淨的,最能澡雪精神,恢複自然人式的純真感。記得那次乘沙漠車回來,一隻蒼蠅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我們連連撲打。一直沉默的司機忽然說,別打它了,就讓它免費坐一段空調車吧,它能在這兒冒出來還真不容易呢,沒準跟我們有緣分。車到塔中,司機似有意又似無意地拉開車窗,待蒼蠅出去了,他才慢慢地合上窗戶。我注意到了這個細節,我覺得別人也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一時間車廂裏靜極了,大家好像全忘了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