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暴、酷熱、焦渴固然難熬,更嚴重的是還會遇到生命危險。發生過這麼一件事,一位師傅和他的徒弟碰上沙暴,大半個車身被埋,怎麼也開不動了,他們明知道飛機和救援者難以發現他們,可還是等待著。沙暴停了,水喝光了,東西也吃光了,每個白天都沒有任何消息,於是他們盼著夜的來臨。到時他們就一件件地脫下衣服,擰成火把,蘸上柴油點燃,高挑著,搖晃著,希望被發現,但等來的總是失望。徒弟奄奄一息了,挖開沙把臉埋進去,僵仆著;師傅隻有冒險出走,連爬帶滾地摸索,終於在摸到沙漠飛機場的鋼鐵軌道時昏厥了。第二天早晨,有人看見軌道上趴著個什麼動物,怪怪的,走近才發現是人。那個徒弟後來也找到了,蘇醒了,他一口氣喝了七瓶礦泉水。我還聽說,一個脫險後回庫爾勒休假的青年司機,姓肖,約好與女友在孔雀河畔會麵,當他一眼看到女友身後清冽冽的河水時,竟不顧一切地一個猛子紮下去,再也沒能上來。有人說,這是出現了幻覺所致,也有人說,他的精神錯亂了。
這年輕生命的夭折,使我想了很久。我倒寧可認為,有了水才有了生命,生命的第一需要是水,他太想親近水了,以至於對水的渴望越過了對異性的渴望。這是怎樣令人震驚的悲劇啊。我想起一位姓顧的鑽井隊長十分坦率的話,他說,你們到這裏來,也就是看看,假如有個人什麼也不要他幹,能在這裏呆夠兩個月,就是了不起的人了。我們每天幹活十幾個小時,然後回車廂式的排子房睡覺,單身男人全住在一起,天天說,也沒什麼話可說的。這裏本不會有女性,近年因增加了服務設施,才有了一點,但談戀愛的有,亂來的沒有,誰亂來就把自己搞臭了。這裏人的道德觀念就是如此,你們聽了也許覺得好笑。有人說我們待遇高,其實也不,除了工資沒有別的來源,要有就是放棄探親假把錢加上去,有家裏太窮的己好幾年沒回過家了。所以,在這裏呆久了會有“三躁”:枯燥、急躁、煩躁,脾氣再好的人也難逃這三躁。他最後重重地說,我厭煩黃色。
我想,在這個世界上,有的人在找油,大多數人在用油。我知道煤是古森林經海陸變遷形成的,那石油呢?我猜想它可能是古動物——軟體動物、魚類、兩棲類,以至爬行類如恐龍的肌體層層淤積衍化的,不然就不會那麼加倍的熾烈。石油如血液般珍貴,現代文明社會須臾離不開它,今天海灣密布的戰雲裏,不就有一股濃濃的油腥味嗎?石油這東西也怪,可能它知道自己身價頗高,就總是藏匿在人跡罕至的地方,深隱在荒原、海洋、沙漠的幽邃的底層。這就增加了開采的難度,也注定了石油開采者們生存境遇的悲壯。一個人生而為石油工人,要比常人承受更多的苦難,他總是遠離人群,不停地到沒有人沒有路,也沒有起碼物質條件的地方去,同時,他還要舍棄享樂,而所棄的正是普通人最看重的東西,比如家園、性愛、天倫之樂、繁華勝景之類,於是,他的宿命就像塔中的那兩簇火炬,日夜不息地燃燒,直到燒盡。每念及此,我便感慨萬端。
春節期間的一個晚上,我路過一家歌舞廳,裏麵傳出了歌聲,那歌詞好像是:風沙吹老了歲月,吹不老我的思念,曾經多少個今夜,夢回秦關……也許因為歌者的嗓音沙啞而蒼涼,我猛然想起了塔裏木油田,想起了我采訪過的沙漠車司機和鑽井工人們,我固執地認為,這歌像是他們在唱,唱的是他們的心情。本來,回北京後,塔裏木已變得非常遙遠,我甚至感應不到它的一點回聲了,可是此刻,我這都市的漂泊者似乎與沙漠漂泊者的心又交融到一起了。我知道,倘若沒有石油,城市會徹底癱瘓,我們會變成城裏的沙漠人,然而,石油人獻給我們的難道僅僅是石油嗎?沙漠是冷寂的,但它的下麵有火焰,都市是熱狂的,但它未必不會使人變得像貨幣般冷漠。地球的沙化令人不安,但靈魂的沙化更讓人憂思。這麼想著,我被一種廣大無邊的杞天之憂所籠罩,怔怔地立在街頭,淚水悄悄地爬上了眼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