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是個很愛吃水果的人,水果在我的生活中近乎可有可無,常常是吃光了想不起再買,至於水果的營養學價值,每種含有幾多維生素,我更無研究。但今年夏天在南疆,我卻與水果發生了平生以來最密切的關係,我不但吃了超過以往多年所吃總量的瓜果,而且品嚐到了從未見過的奇珍異寶,我的水果觀徹底改變了。
過去看《穆天子傳》,說是西王母在昆侖之巔瑤池之上用蟠桃款待她的情人周穆王,甚覺荒誕:那麼肅殺的雪峰,那麼凜冽的天氣,談戀愛、吃水果,浪漫固浪漫,未免太受罪了吧,竊怪編書人連起碼的真實也不顧。可是,腳一踏上新疆地麵,就不由得你不相信。比這更神奇的故事你也會相信。
先是在吐魯番,滿眼是極度的荒涼,寸草不生的禿崖綿延,眾人皆說葡萄溝到了,我卻遍尋不見,不明白葡萄溝能藏在哪裏。待汽車一眨眼轉到幹溝的穀底,一眼望不透的葡萄架便突然湧出,簇擁著一溝的珠翠欲滴,伴以渠水的低吟淺唱,如同仙境一般。由此我始相信,造物主畢竟是公平的,它總把最幹旱的與最濕潤的,最苦澀的與最甘甜的,最單調的與最豐腴的東西搭配在一起,尋找某種平衡。對生活在最苦焦最貧瘠地方的人,上帝也要給一點安慰,讓他們能活下去,嚐見那裏的老鄉也在爭誇自己的家鄉好。我便興此感慨。對春風得意的寵兒呢,上帝又總要給他找一點不痛快,此即“毓才與豔福,天地慳其兼”。於是我想,是不是為了補償塔克拉瑪幹的漫天黃沙,上帝才把全部的果汁傾灑到新疆的大地上?
頭一次讓我吃驚,是在庫車的“巴紮”看一群維族農民在樹蔭下吃哈密瓜。內地人吃瓜,總是把一隻瓜均勻地切成牙兒,大家文質彬彬地吃這一隻瓜;而這裏卻是每人開一個瓜就著饢吃,少婦少女們麵前居然也放著半個瓜。他們吃得瓜汁四溢,津津有味,邊吃邊打趣。有一中年漢子,一個不夠又伸手要,大夥兒報以欣賞的笑罵。待吃飽了,他們一個個站起來,互相瞅一眼,滿臉的皺紋全舒展開來,那知足的模樣,在正午的驕陽下燦爛極了。尤其有個維族姑娘的笑,直要羞暈朝霞,笑彎秋月了,她的血液裏一定流淌著瓜果的甜汁吧?我在一旁看得發呆,繼而忍俊不禁。後來聽人說,新疆人平均消耗瓜果的量是內地人的八倍還不止。新疆人買瓜,不是吃一個買一個,而是幾十公斤上百公斤地買,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多麼有錢,而是他們的生命需求和食物鏈的結構使然。新疆這地方,日照長,霜期短,晝夜溫差大,土壤中的礦物質豐富,最宜於瓜果的生長,其品質的優良,也是任何地方不能比的。這裏的人,須忍受更長時間陽光的炙烤和風沙的吸吮,體內的水分迅速脫失,怎麼辦呢?隻好再到這片土地的產物中去索要,於是就大吃其水果了。“早穿皮襖午穿紗,晚抱火爐吃西瓜”正是他們生活常態的寫照。從暮春到歲末,這片神秘的土地幾乎四季瓜果飄香。當我們穿過南疆一座座縣城的街巷,觸目皆是瓜果的海洋。看那絡繹不絕的運瓜車,路旁山丘般堆積的瓜攤,真要替新疆人犯愁,這麼多的東西,哪一天才吃得完,運得出去喲。
我們內地的人,一般隻知道新疆出西瓜、哈密瓜、葡萄、香梨之類,以為這就是新疆水果的全部了,所謂“吐魯番的葡萄,鄯善的瓜,庫爾勒的香梨沒有渣”。其實,新疆水果遠不止這麼幾種,它有幾十種以至上百種,有些水果的名目我們連聽都沒聽說過,什麼阿月渾子、阿拉托哈其、伽師瓜、巴旦姆、安居爾……這百十種奇異的水果,大都出產在塔裏木盆地邊緣的和田、喀什、阿克蘇一帶,誰也不可能把它們吃全。若說這次在水果問題上我長了點見識,也僅僅因為吃到了幾種鮮見的佳果。
第一種是沙棗,它好像不登大雅之堂,但也不可小視。那天,我們的汽車沿著沙漠公路奔向西南,縱穿塔克拉瑪幹,快到民豐時,眼底依然是無垠的沙幔,黃色的空氣狂躁得發燙,大夥都覺得焦渴難當。忽然有人指著車窗外一株孤零零的大樹叫道:看,沙棗樹!車上人就說下去看看。隻見在一幹涸的水渠旁有一巨樹,須得仰視,上麵結滿了紅皮帶白點的小果,地上也落了厚厚一層。看來它是野生的,我小時候在蘭州也吃過沙棗,但太小太澀,這沙棗就大多了,晶亮渾圓,皮像烤麵包皮似的。初嚐,有澀味,細品,甜絲絲的,像沁涼的白砂糖,餘味悠長。試想象,長途跋涉的拉駱駝的腳戶哥兒,快渴死了,突遇這沙棗樹,嚼上一把沙棗,興許就又活過來了。我當即裝了一衣袋,回北京好久了,硬硬的還在,隻是幹縮了,掏幾個連皮嚼嚼,仍然甘美無比。我就不由想起這棵孤獨地站在沙海邊沿的沙棗樹,心想,你這沒有人知道的無名樹啊,懷抱一樹紅瑪瑙般的鮮果,頂著萬丈風沙,忍過多少寂寞的歲月,你究竟在等待著誰啊?
第二種使我驚奇的水果是紙皮核桃。到達和田的當晚,我們逛夜市,到一十字路口,燈火通明,人聲喧闐,一長溜街上,全部是賣小吃的。透過鍋灶和炭爐的熱氣,看見賣拉條子的,賣抓飯的,賣烤饢的,賣羊肉串的,一齊在競聲叫賣,香氣隨之四溢,而賣劣質磁帶的小販故意把音響放得極大,使人無法交談,大家隻好默默跟著人流挨進。我忽然發現燈影裏,幾個維族農婦用小碗冒尖地盛了一種東西在賣,似乎是核桃仁,但又自疑,季節不對呀?再說,那麼鮮嫩,那麼白淨,怎麼會是黑而硬的核桃仁呢?但它確乎就是核桃仁,且是剛剛從樹上摘下的薄皮核桃仁。薄皮核桃也在一旁堆著,圓而軟,翠綠如青果,很難想象核仁就是從它身上剝出的。我當即買了兩碗裝在塑料袋裏,讓同行者們吃,大家一邊咀嚼,一邊讚賞它的甜脆清香,於是你一把我一把,很快吃了個精光。我覺得這玩意太奇妙,絕非等閑之物,回到賓館,趕快查書,方知薄皮核桃者,“紙皮核桃”也,它個大,皮薄,早熟,含油量高,脫仁易,風味甜香。“張騫使西域還,乃得胡桃種”,就是指的這個。《本草綱目》說它“味甘性平,溫補腎肺”。但不知為什麼,移種到內地它就完全走樣了,真也神秘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