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聖果(2 / 2)

我真正大開眼界是在第二天。原以為當地政府會安排我們首先參觀和田玉廠或地毯廠什麼的,誰知領路的汽車一頭向西北方向的綠洲紮去。走著走著,汽車鑽進葡萄架搭成的綠蔭裏,陽光從串串葡萄和枝葉的縫隙瀉下,金光萬點,炫人眼目,好像走在一條夢幻之路上。我想這樣的路可能隻是一小段吧,誰知越走越長,似永無盡頭。陪同我們的張明強主任說,這就是江總書記題詞“天下奇觀”的千裏葡萄長廊啊,在塔克拉瑪幹邊緣,這樣的長廊有一千多公裏長呢。我問,不是果樹都承包了嗎,這長廊算誰的呢?答曰,各家分段管理。又問,葡萄丟了怎麼辦?答曰,從未發生過偷盜事件。我們遂驚訝得麵麵相覷。隨後我們被帶進一巨大果園,其中琪花瑤草難以盡數,我們看了巨型核桃樹,還有四百年的無花果王。張主任說,新疆向來有庭院種植業的傳統,這樣的果園在和田多得很。我打量庭院裏輕輕搖曳的各色果樹,腦海中陡然冒出《紅樓夢》裏的話:“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這“婆娑”既可作寶樹解,又可作光明解,還可作樹影搖動解。我想,佛教壁畫上的西方極樂世界圖,說不定就是依照這種庭園做藍本幻化出來的。

就在這天,我平生吃水果的高潮出現了,那就是主人款待我們的水果宴。綠蔭下,地毯上,幾十個水果盤錯雜羅陳,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俱全。伽師甜瓜、火洲西瓜、無核葡萄、馬奶子們,已不算新鮮,奇的是有這麼幾樣:一種叫阿月渾子,又叫無名木,果呈乳白色,尖頂露一點兒猩紅,果仁翠綠,吃來清香爽口無比。另一種是蟠桃,正是齊天大聖衝擊王母娘娘蟠桃筵的那種蟠桃,它扁圓,金黃,頂部有一點可愛的紅暈,吃來芬芳酸甜。想到孫悟空吃了它長生不老,我也就格外多吃了幾個。還有一種叫安居爾,其實就是無花果,當地人說它是“樹枝上的糖包子”,但你切勿與內地無法食用的小無花果混淆。它的果形也是扁圓的,米黃色,它也並非無花,隻是花藏在花托裏,你看不見,吃時須用樹葉托著,像吃粽子一樣,吃來果肉細軟,透著花的芬芳。據說此果有解毒、消腫,下乳、利尿之功效,果王的葉子還能治白癜風,於是它在新疆水果中享有顯赫地位,有水果皇後之稱。

此時,有一鬢發皤然的維族老者站在無花果王樹下向這邊張望,我覺得他夠老的,就問鄉長,這老人多大歲數了,鄉長略加沉吟說,九十多吧。見我好奇,他補充道,我們這個鄉百歲老人有好幾位呢,他不算大的。我說沙漠地帶氣候惡劣,人不是都短壽嗎?鄉長說完全不是這樣,你可能不知道,中國的長壽老人新疆多,新疆的長壽老人我們這裏最多。我追問為什麼,鄉長舉著一牙甜瓜笑道,吃水果啊。他笑說,我們這裏的人幾乎天天吃水果,水果能一直吃到第二年的春上,人們在玉米糊糊裏放杏幹,在湯飯裏放葡萄幹,連吃饢也不忘抹無花果醬。就說我手上的這塊瓜,其實是南瓜,我們拿它既當菜又當甜瓜吃。別看天上的風沙大,我們的肚子裏滋潤著哪,你說,人能不長壽嗎?聽了他的話我哈哈大笑,旋即又有所悟,看來我是長期忽視了水果的威力。我想:我們一路走來,沙海浩漫,但又總能發現一塊塊綠洲,流沙的恣肆怎麼也壓不住綠浪的洶湧:這裏人的生命不也一樣,正因為有了風沙的侵犯,生命才格外的頑韌和綿長。

南疆的奇果給我們的印象太生動了,可惜無法攜帶。於是,當我們在喀什的中亞商貿中心發現了專售幹果的攤位,發現了杏幹、無花果幹、巴旦姆幹時,就來了個搶購風潮,每人都背了十多斤。回到北京,把它們分送給眾親友,一時很得意。可是不久,關於新疆的記憶似乎從眼前的生活中淡出了,嚼著這些被抽走了水分的幹果,昨天像一個遙遠的夢。現在當我走過市場,看到北京的小販在叫賣一律標著“新疆”招牌的水果時,我發現自己又變得不愛吃水果了——也許因為真假難辨,也許因為沒有了大漠、黃塵和龜茲歌舞相伴,也許因為再也找不回身在新疆時的感覺了,我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