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重讀雲南(2 / 2)

好一個“倒挈天下”!我想,所謂倒挈天下,是否有點反彈琵琶、倒提懸壺的架勢,是否有如“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的景觀,是否意味著它是源而不是流,是本而不是末呢?且看橫斷山脈,作南北向排列,高山崢嶸,激流洶湧,狀如筆架,看那野人山、伊洛瓦底江、高黎貢山、怒江、怒山、瀾滄江、大雪山、金沙江等等一字兒排開,何其險雄。而這些河流的走向,竟然有種立足雲南,走向世界的氣派:除金沙江為長江上遊外,伊洛瓦底江的上遊叫恩梅開江,它與怒江一起,最後都注入了印度洋;瀾滄江下遊叫湄公河,從越南人了南海;紅河發源於洱海,最後人了北部灣,看,它們的外向性、開放性何其強烈。我想,“倒挈天下”似乎還意味著這樣一個問題:雲南,究竟是一塊被主流文化遺棄的瘴癘之地,還是中華文明的一個重要的發祥地1965年5月1日,對雲南北部金沙江畔的元謀縣上那蚌村來說,可能是平平常常的一天,但對文化人類學和考古學來說,卻是劃時代的一天。這一天,在這裏,“元謀直立人”被發現了(其實隻是發現了兩列猿人的門齒),它推翻了一些結論,又改寫了一些結論,它證明,比起北京猿人、藍田猿人、鄖陽猿人來,元謀人都要早得多,早一百萬年左右。更讓我們驚訝的是,著名的“祿豐古猿”也出現在這一帶,它比元謀人又要早八百萬年,是向南方古猿和非洲大猿進化中的一種猿類。這也就是說,人類的祖先有相當一部分,最早是生活在這裏,而不是別處。

雲南就是這般奇妙:你在地球的任何角落都不會再找到類似雲南的地方了,但你在雲南卻幾乎可以找到外麵許多地方和許多曆史斷層的生態模型,不管是關於氣候的、動植物的,還是關於地緣的、風俗的。解放初期不必說了,那時的雲南,氏族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等各種社會形態俱全,那時的民族種類也多極了。同一種民族的人,往往由於交通阻隔漸生變異,愈變愈繁複。那麼現在呢?現在它的生存樣相也依然是多樣的,仍具博物館性質,比如,在滇川交界處的瀘沽湖上,摩梭人帶有母係社會性質的阿柱婚姻就並未完全絕跡;而在玉龍雪山,中甸草原,信奉東巴教的納西人,不但至今使用著高級的象形文字,而且殘留著悲愴的“情死”現象,令人回腸蕩氣,感慨萬端。作家湯世傑的長篇小說《情死》和長篇隨筆《殉情之都》,大受文壇青睞,有由然矣。依我看,湯世傑筆下的男女主人公寫來白璧無瑕,柔情似水,作者對他筆下人物的理解也很有高度,他說:“盡管曆史條件和自然環境限製了這個北方遷徙來的民族的發展,但這個寧可用死亡換取心靈自由的民族,是不可戰勝的。”

冬日穿行在雲南的崇山峻嶺、激流險灘之間,仰觀明麗的雲兒朵朵,俯看長滿黃燦燦油菜花的壩子,我們該作何感想呢?我們尚弄不明白,上帝對雲南究竟是太鍾愛了,還是太冷落了?若說不冷落,何以通過地殼運動,把它抬高、懸置和封閉起來,使其交通極端困難,讓馬幫單調的鈴聲延緩著它的曆史腳步;若說不鍾愛,何以又給了它那麼得天獨厚的氣候和物產,使之具有金屬王國、動植物王國的美稱。直到今天,雲南也還是一個比較落後的內陸農業省份,甚至在某些角落還能找到原始社會的殘痕,但我以為,雲南吸引人們的,決不僅僅是它在商業化和都市化之外的奇風異俗,而是它的雜色的文明有可能給予現代人的精神滋養。記得有位學者說過,“文明人有時很野蠻,而野蠻人有時倒很文明”,人類的文明不是哪一國哪一族的專利,它是眾多國家、民族在漫長曆史中的創造,而悠悠中華文明,博大精深,它何嚐不也是一個多元而豐富的文化共同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