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聽秦腔(1 / 2)

我的一大愛好是聽秦腔,愛聽到了酷愛、入魔、自唱自歎、手舞足蹈的程度。到北京都幾十年了,這癖好居然有日甚一日之勢,不免搔首自歎,這是否一種遺老心態?我曾宣稱“秦腔是中國戲曲中最偉大、最深厚的劇種”,招來過一片訕笑,我卻無愧無悔。內子是北京土著,小兒女都在北京長大,我每放播秦腔,便遭到他們的頑強抵抗.小女捂著耳朵跺腳尖叫,小兒漲紅了臉摔門而去——破壞了他們要聽流行歌曲的興頭,那一刻他們甚至是仇視我的。然而,我的秦腔癖有如鋼筋般堅固,最終還是我征服了他們。於今,妻子和女兒不但默認了秦腔的合法,有時還跟著節拍輕輕附和,隻有兒子冥頑不靈,始終對秦腔不屑一顧,或暗暗冷笑。

我積有三十多盤秦腔磁帶,北京固然大,無奇不有,我深信在擁有秦腔上我必在“首富”之列。這些磁帶來之不易,每到西安、蘭州我便廣為搜求,有時索性到朋友家裏巧取豪奪。在西安,王愚、張素文夫婦是我的兄長輩,為我翻錄、選錄秦腔廢寢忘食。有一回,王愚直錄到鼻尖冒汗。脖梗上青筋噗噗地跳,他一麵捶著腰背,一麵說,達弟啊,也就是你,換誰我也不賣這個牛勁。李星和我年紀仿佛,又同好秦腔,對他我就不客氣了,進劇場,跑商店,選磁帶,每回必得陪同到底。我那套《百名演員集錦》,就是花七十元托他搞到手的。在蘭州,我和作家王家達一見麵,話題馬上就轉入秦腔。在大學讀書時,他是我研習秦腔的引路人。談起名老演員如劉毓中、田德年、蘇育民,我們感慨唏噓,無限神往;談起早夭的一代名伶蘇蕊娥,《花亭相會》的婉轉多情,我們輕輕歎息,不勝其情。我發現,我倆對秦腔名角都有種“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的崇拜心理。盡管誰都知道秦腔演員的文化水平一般不高,有的還很俗氣,但誰也不提這些,惟恐破壞了心造的聖像。等到我要檢閱一下他裝磁帶的櫃子時,融融樂樂的氣氛就突變了。他局促不安,含糊其辭。畢竟是遠道客來了,最後他還是慷慨解囊,送我一二盤市麵已脫銷的磁帶。

說起來,某些西北人對秦腔的癡迷也著實叫人驚愕。我有個侄子,比我還大兩歲,是個八級鉗工。記得小時候,他的床頭就總有一摞戲本,至今他已四十六七歲,胡碴子都白了,多年不見,我偶翻他的床頭,居然還是一摞戲本,令人悵然。聽說“文革”前國務院有位主任叫賈拓夫,陝西人,每天下班一進家門,雙手把帽子往茶幾上一擱,咳嗽一聲,隻說“秦腔”二字,家人便用老式留聲機為他放秦腔唱片。日日如此,年年如此。又聽說,西北某大學學生宿舍,全是本地農村學生,隻有一個南來學子。這位江南秀士對秦腔深惡痛絕,秦腔聲一起,他便溜出宿舍,到校園裏胡轉,孰不知他的大不敬已獲罪於眾同窗,終有一天,為秦腔爭執起來,有人逼問他的看法,他直言不諱,尖酸刻薄,眾人大怒,揮動老拳,把這位秀逸之士打得鼻青臉腫。他爬起來後到校方告狀,校方唯苦笑規勸而已。這些傳聞或有所誇張,但多年前在揚陵鎮我倒是親見,幾個趕車的腳戶哥兒,因春節期間電台的秦腔節目太少,蹲踞在車頭上,朝著路旁的大喇叭吼罵。

有時候,連我自己也覺得奇怪,都八十年代了,我對秦腔的流連何以始終不渝?而整個西北高原,陝甘寧青新的市鎮,雖已是影視業發達,迪斯科風靡,西部搖滾沸反盈天,可“古調”秦腔居然還能“獨彈”,還能存活,真也是一大奇觀。它的生命力何以如此頑健?在我倒是猶可理解:從小就在鄉下戲台邊上廝磨,村中男女誰能演戲,村人心悅誠服的青眼至今記得;及長,又在城裏的戲院子買—毛錢的站票看,台上台下同悲共喜,實為我的心靈社會化的重要途徑。說秦腔已滲進我的血液,並不為過。可是,對一個古老劇種的活力而言,就值得研究了。賈平凹寫過名篇《秦腔》,說是秦川的地理構造與秦腔的旋律惟妙惟肖,秦腔又與西鳳白酒、長線辣子、大葉卷煙、羊肉泡饃共為秦川人五大生命要素,故而秦腔是秦川的天籟、地籟、人籟。他的說法不無道理,卻雜有濃厚的“陝西沙文主義”傾向,視野未免窄狹了。其實,陝西而外,青寧甘新,哪裏沒有高亢激越的秦腔回旋,哪裏不是大大小小的“秦劇團”星羅棋布,何獨八百裏秦川然?要揭開秦腔的生存之謎,必須站在整個西部的高度,不能光在西安城牆周圍打轉。依我之見,地理結構重要,曆史結構更重要,渾茫的曆史感才是秦腔的魂靈。說穿了,秦腔迷人,乃在“蒼涼”和“悲慨”兩大特色上。它善悲劇,不善喜劇;善倫理戲,悲歡離合的苦情戲,不善政治戲和理性戲。看《放飯》,誰不感到命運之飄忽;看《探窯》,誰不讚亂世男女之愛情堅貞;看《火焰駒》,誰不恨奸佞之陷害忠良;看《周仁回府》,誰不敬友情之高潔……西部這塊地方,秦漢威儀自不必說,“十六國”時烽煙不絕,什麼前秦後秦前涼後涼南涼北涼的,世事如轉蓬,更有大唐的“初、盛、中、晚”的無盡紛爭,留下多少悲歡,該唱出多少慨歎?它是人命危淺之地,苦役流放之所,慷慨悲歌之疆。它的曆史和生活本身就有“蒼涼悲慨”的韻味。尋根是人類固有的情結,曆史意識是現代人直觀自身的表現,秦腔便是滿足著這種欲求。可以說,秦腔是西部人思維方式、情感方式、倫理方式的藝術化、抽象化、程式化,隻是人們不自知罷了。當今研究西部文學,倘不知秦腔為何物,便無從研究,隻能隔靴搔癢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