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話說回來,一個劇種要在今天站住腳,沒有深厚的群眾基礎可不行。光是一些演員唱,大家不跟著唱,就會越唱越萎縮。現代西部青年對秦腔厭煩者日多,秦腔演員“走穴”的,改唱通俗歌曲的,爭上電視劇的,也不鮮見。我對秦腔的前途不免擔心。直到去年春天在蘭州的茶園聽了一回秦腔,才算放下心來。
那天,王家達兄約秦腔著名新秀竇鳳琴給我們唱幾段,卻苦於無人伴奏,他便建議一起到茶園去,說那裏有現成的樂隊。竇鳳琴名氣很大,磁帶銷行西北各地,一見麵,竟一點架子也沒有,宛然一位樸實俊俏的甘肅農村姑娘,頎長身材,清秀麵龐,話不多,隻微微地笑。她是從生產隊、公社、縣城直到省城,一級一級唱出來的,尤其受到家鄉農民的崇奉。
一進茶園,我和小竇都被眼前的散漫場麵嚇住了。小竇紅著臉,搖頭悄聲連說:“不唱不唱!”那場麵也確實讓膽小的唱不出口。蘭州的茶園曆史悠久,風味獨具,這我是知道的。但見,半露天的席棚下,密密麻麻全是圍桌而坐的茶客。與南方茶園不同,這裏是一色的篷布躺椅,擱腦袋處油漬斑斑,證明著茶園的古老。喝的蓋碗茶也別致,叫“三炮台”——茶、冰糖、桂圓合成,喝茶人一麵用碗蓋刮撩,一麵品茗。整個茶園人聲鼎沸,花生瓜子殼遍地,跑堂的個體戶提壺穿梭如風;打麻將的,玩撲克的,看書的,下棋的,應有盡有,好不熱鬧。怪就怪在你熱鬧你的,我熱鬧我的,相安無事。在茶園中間,民間秦腔班子吹拉彈唱正在興酣處。一位七十多歲的尕老漢,正在仰天長嘯,唱《轅門斬子》呢。打板的,拉板胡的,彈三弦的,全戴著茶鏡,微眯雙眼,下巴合著節奏一伸一縮的,沉醉其中。那尕老漢唱到“手捶胸,足頓地,怎不心傷”一句時,突然猛跺地麵,底氣十足。幾個走過的時髦女青年被驚得哈哈大笑。看來,那老漢不是為了表演,完全是自娛。更可怪的,一位女服務員,在戲唱到需要女角時,放下鐵壺,款款走上前去,接唱一段,然後平靜如常,又提著壺續水去了。再一看,戲班子近旁,還有好幾位在清理嗓子,躍躍欲試,準備上場呢。這種茶園戲班,是業餘愛好者自動湊集的,唱家也自告奮勇,不時會從茶座上立起一位。不過,並非誰想唱就可以唱的,這組織也有規矩,需要事先串連,聽說有人要唱還得出讚助費,猶如時下自費發表著作一般。秦腔的流傳,與這種民間形式關係密切,僅蘭州就有幾十家茶園。因屬業餘,更多保留了秦腔的野味、野趣。
在王兄和我的慫恿下,竇鳳琴有點坐不住了,卻又畏懼這陣勢。試想,一個蜚聲西北的名演員,要在這種土場子上亮相,該得有多大勇氣呀。最終小竇還是被王兄硬拉到台前,與樂隊小聲協商,決定唱《斬秦英》。隻聽小竇一聲高腔出唇,拉板胡的老先生立刻暗暗點頭首肯,待唱到“罵一聲,小奴才,不死的冤家”,全場忽然靜得駭人,下棋的、打牌的全翹首環望,總覺今天的唱家有些異樣。小竇那高、亮、甜、脆,具有透明感的聲音在旋舞,那氣勢昂揚、一波三折的腔調在回蕩,那融彙了歌曲發聲方法的甜美和流暢在盡情擴張著。一曲終了,全場如地震,如沸鍋,“美氣”、“好!好”的粗嗓門滿場亂吼。這時,一向不善當眾講話的王兄忽然一臉激動,一臉嚴肅,說:“剛才唱戲的女同誌,就是咱省的竇鳳琴。”“啊?竇風琴!她咋跑這兒來了?”“什麼?竇風琴!放著大劇場不撈外快,到這來了,嘖嘖。”於是,躺椅亂響,人群騷動,全擠到我們桌前。茶園的個體戶樂壞了,捧來大把花生瓜子糖堆滿桌麵。竇鳳琴不習慣這種場麵,飛紅了臉,頻頻點頭,衝出重圈,一溜煙出了茶園,喊也喊不住。
要問:秦腔會絕滅嗎?我說不會;秦腔會大興旺嗎?頗難;秦腔能打出潼關去嗎?答曰:更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