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秋實凝香(1)(1 / 3)

去年一月的一個傍晚,我隨手扭開收音機,一條口播新聞引起我的注意:遼寧某縣鄉村醫生李某某,因過度勞累心髒病突發去世,全縣近萬名群眾冒著風雪為他送葬。興許要播的短訊太多,播音員說得飛快,人名地名全一帶而過,無法聽清。但我還是被震動了,我被“自發”二字震動了。

倘若一切是真的,那就是奇觀。在這市場化、商品化的時代,物質的份量在加重,生命的份量在變輕,生生死死本係大事,現在也變得輕緲多了。比如,一個突發病人倒在路側,多數情況恐怕是,一輛輛汽車昂首而過,避之唯恐不及。現在,對重大災難和命案的報道,人們也大多失去痛覺,或僅引為談資,即使大人物的逝世,也很難引動哭聲,至於一個普通生命的消逝,留駐在人們口頭上的時間就更短了。這是哭的功能空前退化的年代,又是嬉笑的功能空前放大的年代。所以,小小一個縣城,區區一個鄉村醫生,一次尋常葬禮,參加者幾達“近萬人”,且屬於“自發”性質,無論如何是件難以想象的事。我感到驚異,驚異於他究竟是何許人物,能在群眾中擁有如此之高的威望和感召力,莫非他在千鈞一發之際做出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壯舉?——這便是我聽了這條一句話新聞後一瞬間的懸想,不過很快又淡忘了。

四月,我與劇作家薑一在京邂逅。薑一曾因電影《過年》名噪一時,現在豪情依舊。他是遼寧本溪人,一開口就激動地告訴我,本溪桓仁縣出了個了不起的人物,叫李秋實,是個女醫生,後來當到縣醫院院長。前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下午,因心髒病猝發而死,年僅五十二歲。他說搶救李秋實那天,縣醫院從一樓到四樓擠滿了聞訊而至的群眾,人越聚越多。手術起先由本地醫生做,後來由沈陽最好的醫生通過長途電話指揮。當聽說她的心髒又開始搏動了,樓上樓下一片掌聲,當最終搶救無效時,全樓一片哀慟。消息迅速地傳開了,黃昏時分零下三十度的桓仁小城淚飛如雨。

我立刻接通電流似地憶起年初聽過的那條新聞。我確信,女醫生李秋實即是那條新聞的主人公。薑一告訴我,眼下他最要緊的是創作一部以李秋實為素材的話劇,以此報效家鄉。他還希望有一篇文章。

於是注視著我說,你能跟我到桓仁跑一趟嗎,隻要騰出兩整天時間就行。這幾年看你偶然也寫散文,我敢說,李秋實本身就是一篇動人的散文。

薑一遞我一張當地報紙,上麵印著李秋實的照片。我一眼就喜歡上她了,好像早認識似的。應該說她完全不漂亮,卻有種難以言說的真摯和生動。她的皮膚一定是黝黑的,兩隻會說話的眼睛溢流著溫暖,善良,堅韌,潑辣的複雜意緒,眉宇間還透出一股關東女人特有的豪放。她那微笑的神情,似在鼓勵人們向她傾吐點什麼,她那純淨的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有一種殉道者才會有的澄澈,好像隨時準備張開雙臂接納一切受苦受難的人。單看照片,你不會相信她已經死了。你倒會覺得,她正行走在蓋滿白雪的山道上,與你迎麵相遇。

幾乎就因為這片斷的傳聞和這張照片,我決意跟薑一上路,去探訪一顆我認為是當今年月裏十分罕見的靈魂。我預感到,圍繞著她,會有許多關乎世道人心的故事。

桓仁實在不近。一夜火車到本溪,天已麻亮,再鑽進汽車,疾馳二個半小時方到,人已十分疲困。我事先忘了看地圖,弄不清方位,直覺告訴我,我到了一個非常偏遠的地方,說不定到邊境了。果然打盹中隱約聽車上人說,這兒雖歸本溪管,其實離中朝邊境很近,從本溪到這兒比到沈陽還要遠兩倍多呢。天奇冷,北京已是春光爛漫,這裏山頂積雪尚未化盡,小城便裹在群山中。縣委宣傳部長請吃早餐,真正的鄉土風味:棒碴粥,貼餅子,醃鹹魚,老玉米。比起京城隨處可見的東北虎飯館地道多了。還不到上班時間,街麵清寂,雖有花綠的廣告和桑拿、舞廳之類招牌在寒風中招搖,終究掩不住貧困縣的底色。部長建議,趁上班前的空兒,大夥先去看看李秋實的墳塋。

公墓在半山腰上。臨近時,部長要大家猜,哪個是李的墳。其實用不著猜,花圈花籃堆得最高的,準是她的了。就規格看,她的墓地大小與別個完全一樣,隻因花圈厚積,遂顯得突兀。清明剛過,花圈們尚未褪去原先的色澤。墓碑上還有一條紫紅色的紗巾臨風翻飛,十分惹眼。原來是蒙族女作家薩仁圖婭前來拜謁時,當即解下頭巾係上去的。這情景叫人心頭驀然一驚,一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