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醫院四樓的角落上,是李秋實辦公室,樸素而簡單。可以想見幾個月前這屋子人們出出進進,還是一片繁忙景象,現在已是物是人非了。我們翻看著她不多的遺物,不過一些舊照片,病曆和不多的文字材料,但她在筆記本上寫下的:“有益於人,有益於社會”的字樣,卻引人注目。陪同者立即解釋說,她拉(掉)了一個字,應該是“人民”,不是“人”。其實,我已經發現有關介紹李秋實的材料上,都在提這兩句話,但都代為改作“人民”了,並把此話作為李的重要語錄。我不這麼看,我認為李秋實沒有掉字,她原來就是這麼想,這麼寫的。她沒有刻意分辨“人”與“人民”究竟有多大區別。我們知道,“人民”這個美好的字眼,曾在文革中被濫用過,曾有多少無辜者被斥逐在外,以致這個詞變成了打人的棍子。李秋實的感人處恰恰在於,她似乎顯得很遲鈍,很馬虎,其實她這麼寫是基於她一貫都是不分尊卑、貴賤、高低、老幼、貧富地對待著每一個患者,尤其是他們中的窮人。文革中她就這樣,當她掌握一點小權的時候,特別保護醫院裏的一批當時不屬“人民”的“高知”和“反動權威”。她尊重他們,覺得他們才是有大用的人,於是不斷地帶他們下醫療隊,實際是幫他們逃避批鬥。正是這一點,使她這個文革中的“紅人”,在文革後仍能夠受到群眾的信任和擁戴。現在她依然這樣,對生滿虱子的窮老漢,賣茶葉蛋的老婆子,飽受冷眼的失足青年,不名一文的下崗者,從不嫌棄,盡力給予幫助。她好像從不知勢利和貴賤為何物。
座談會上有位農村青年婦女泣不成聲,她叫趙振新,那年她腦後長了個大膿包,暗綠色膿水順脖梗子流,惡臭難聞,把同房的病人全熏跑了。她媽給她擦了一半,也受不了躲了。人都跑光了,小趙心中無比委屈,暗自掉淚。這時李秋實來了,說姑娘別害怕,膿出來說明快好了,你該高興,哭啥?說著仔細地給她把膿擦幹淨。小趙說,我什麼都能忘,就這件事,一輩子不會忘。她把李秋實叫“李姨”,執意要拜為幹媽,李說,傻閨女,我看過的病人那麼多,都認幹親認得過來嗎?
李秋實是從最底層的苦難中走出來的人,她的心,總是與最貧窮的百姓貼在一起,習慣於從最艱辛處感悟人生。我以為這是她在老百姓中享有威信,富有魅力的根本原因。她當上縣醫院院長以後,替窮人著想的特點始終未變。在座談會上,女大學生劉誌芹談起自己的求職經曆,仍禁不住潸然淚下。劉說,一九九七年七月我以優異成績畢業於沈陽醫大,但工作就是沒著落,求職四處碰壁,一晃一年半過去了,還呆在家裏。我的父母都是普通的農民,沒錢沒勢,也沒像樣的社會關係。看著鬢發斑白的父母為我的工作著急,我常與淚水為伴。有一天住在縣城的嫂子說,縣醫院李院長人不錯,挺正派的,你不妨找她試試。我思想鬥爭了好久,終於鼓足勇氣找到李秋實。李說,把你的畢業證拿來我看看。我當即送上畢業證和一些獎狀。李問,這個院長獎學金和市長獎學金是咋回事,人人都有嗎?我說,三千多學生中每年有十二人得院長獎學金,有四人得市長獎學金。李當即燦爛地笑了,說你等會兒,我們商量一下。半小時後她回來了,通知我第二天上班。我當時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父親更是感激涕零,把他多年節省下的二百元鄭重地裝進一隻信封,讓我送給李秋實。我恭恭敬敬地送上,李嚴肅地說,把錢收起來,你好好工作,就是對我和家鄉父老最好的回報。事後我才知道,李的女兒王悅從本溪衛校畢業快三年了,尚在待業。不少人曾對王悅說過這樣的話:你媽是縣醫院院長,別人為工作發愁我們信,你愁我們不信。然而事實是,她不但發愁,發愁的時間還更長,雖然這與護士的工作更難安排也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