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壽元將至,昨天夜裏我已經把宗主的位子傳給了那個孩子,他新近收了個徒弟,這很好。這樣,除你之外我也就沒有什麼牽掛了。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知道懺悔也沒有用了,可是我還是想看看你,隻是純粹地看看你……”
除了安靜還是安靜,在這一刻,張尋懷疑時間是不是停止了。沒有風,水麵上也沒有漣漪,竹樓依舊停在那裏,仿佛從來都沒有移動過。張尋頹然地看著水中的倒影出神,靜的像是一幅畫,可從來沒有這樣力透紙背的哀傷,浸濕了整張畫卷。
水麵忽地動了一下,若有若無的笛聲飄了出來,像是風吹過竹林的聲音。畫卷被割開了,張尋霍然抬起頭來:“範淩,是你麼?”
笛聲依舊是斷斷續續的,直到一曲終了,才聽竹樓內隱約傳來一聲低歎:“這麼多年了,你到底還要尋來做什麼呢,就這樣各自死去,難道不是很好麼。”竹樓裏的聲音淡淡的,並不像是在質問張尋,讓人不自覺地認為那句話就是她心中所想。
“人生在世,總是有些憾事的,而我不想把它帶進墳墓裏去,做了我這麼多年的心魔,到頭來卻還不肯相見麼?”
“心魔?!”竹樓內的聲音驟然變冷,粼粼的波光蕩漾開來,像是在水麵上覆了一層霜,“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變成你的心魔,也不知當年是誰用溫柔耳語俘了我的心,卻又狠心的將之拋棄。”
張尋沉默了,他無從辯解。
他想起了那時候的天牛山,那時候的天牛山還不似現在這麼冷清,雖然張尋這一輩隻有四個人,可還有些長輩也住在山上,那重重疊疊的宮宇也還是有人打掃的。日子並非無憂無慮的,長輩們還延續著代代傳下來的規矩,每月舉行一次文武考試,文試是考後輩們對陰陽五行理論的掌握和理解,而武試是考他們的功法修為,這樣做的結果就是張尋他們四人每天都要在苦讀勤練中度過。
苦悶的日子沒有一直持續下去,範增的老父親過世之後,孤苦無依的範淩被接到了山上,從此,一朵勝似朝霞的紅裙開始在山間飄來飄去,打破了山門的寧靜,新一代弟子的修行速度也迅速下滑。這是長輩們不願看到的,震怒的長輩們做出了一個決定:要麼範淩從蕭何、張尋、郭晏三人中選擇一人出嫁,隨夫拜入天牛山修習功法,要麼即刻就下山去。事實上長輩們還是照顧了範淩的,因為在此之前,天牛山還從沒有招收過一個女徒弟,甚至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一個女子可以在山門待這麼長的時間,即便是探親也不行,因為陰陽五行訣太過高深,長輩們不得不要求弟子全身心地投入到這上麵。
當懷春的少女拋卻矜持把手指指向一直以來耳鬢廝磨的張尋時,卻是一個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結局,張尋拒絕了。這樣的奇恥大辱不啻於狠狠地扇了範家兄妹的臉,範增一怒之下帶著妹妹離開了山門,自此再無消息。此後的二十年,張尋一直在閉關,等到他出關時,卻是已經瘋了,他再次清醒時,天牛山上隻剩他和薑杜兩個人,隻有巍巍青山上的嶙嶙巨石細數著那些往昔的歲月。
“你怎的不說話了?是心虛了麼?”凜冽的聲音似乎要剜掉誰的心。
張尋茫然失神。
“張尋……你……你走了麼?”
……
竹樓的門霍然打開,聲音迅速地傳開,受驚的水鴨子又撲棱棱地飛遠了。倚在門口的是一身玄色的廣袍,廣袍之上,是紮起頭發的三旒黑幘,靜靜地垂在頭後麵,令人詫異的卻是那三寸的白須,這人竟是個年至耄耋的男子。
“師……師兄?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張尋激動地站了起來,若不是顧忌範淩,隻怕就要踏空而起飛至範增跟前。
一聲冷哼讓張尋怔在那裏,那是範淩的聲音,卻偏偏從範增的鼻腔中鑽了出來。
“你……你怎麼……”張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讓你失望了吧,”聲音尖銳,似是強壓住了羞辱與不甘,“我早就死了,隻是一直棲息在家兄的身體裏而已。”
“是反逆陰陽訣?!什麼時候的事?!”
“在我離開天牛山的一個月後……”範淩的眼角有些濕潤,目光卻依舊淩厲。
“一個月?!不可能的,師兄的功力我知道,他那時不可能施展出反逆陰陽訣的!”
“可不可能又如何呢?事實已經是這樣了,我借家兄的身體活了下來,一直到現在,家兄卻脫離了輪回。你說你心裏滿滿的全是我,我心裏滿滿的也都是你,與你不同的是,”範淩麵目猙獰起來,仿佛心中隱藏已久的惡魔發了狂,聲調也陡然變高,“我心裏滿滿的全是恨,我恨不得一刀一刀地剮了你!”
“脫了輪回?!是魂祭?!師兄祭了魂魄救了你?!”張尋有如雷擊,腳下一軟,險些跌坐在地,他穩住了身形,卻穩不住表情,扭曲的麵孔抽搐著,聲音異常的沙啞,“怪不得你恨我恨得這麼深,你恨得好啊,恨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