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穆如寒江站在冰山頂上,看著他新的家園。
這裏什麼也沒有,除了無邊的白色。冰山連綿,如銀龍的脊背。陽光在雪麵上閃耀,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數月之前,他還站在宏偉的天啟城高處,俯視這萬城之城中如百川交彙的街道與人流,但現在,他感到過去的一切,都隻是一個夢。
他一夜之間從金鞍玉帶的將門驕子變成了流配罪囚,隨全族戴枷步行遠涉凶山惡水,饑寒交迫,身上的衣服從一件嶄新的錦袍變成了丐服,穆如寒江以前從來不知道,人會那樣珍惜一件衣服——當你隻有它可以蔽體的時候。
殤州極寒之地,從東陸中州到北陸殤州,是三千裏的路程。橫渡天拓海峽,海峽北岸已被冰封住,他們棄船上冰徒行。許多人的鞋早磨穿了,腳掌被冰棱劃破,凍上,又劃破,一路留下暗紅的足印。他那位八歲的堂妹,鞋子掉了,赤足被凍在上了冰麵上,拔不起來,被押送軍硬一扯,整一張腳掌的皮留在冰上,她慘叫一聲就暈了過去,當天晚上就死了,死之前一直恍恍惚惚地哭說:“鞋……幫我去撿我的小絨鞋……”走到殤州流放地,全族的人已然死了一半,剩下的也奄奄一息,還要每天要去開鑿萬年的凍土,因為端朝的皇帝們想在冰原極寒的殤州開出一條道路,然後建起一座城市,作為大端朝對這遠離帝都的萬裏冰原統治的象征。
這座象征之城現在隻有半麵城牆立在風雪中,這是一百餘年來數代流放者和民夫們獻出生命的成果。冰原上四處可見被凍在冰下的屍骨,有些眼尚未閉上,眼中的絕望被永遠地凝固在那裏,讓人看一眼便如被冰錐穿透全身。
建不起這座城,流放者便永遠不能被救贖。
在冰原上,封凍著另外一些巨大身影,他們遠遠看去像是風雪中的冰柱,頂天立地。但他們卻曾經是活著的。穆如寒江知道,那些就是冰原上最可怕的種族,這殤州大地真正的主人——誇父族。
他們因為自稱是傳說中上古逐日巨人誇父的後代而得名,人們也用那個上古巨人的名字來稱呼他們,或是叫他們“誇民”。他們才是這座城池無法建起的真正原因。
端帝國想要征服誇父族,真正地統治殤州,這座冰上之城的建與毀便成為了一種戰爭。大端朝不斷地把流放者和民夫送到這裏,用他們的屍骨去填滿帝國的虛榮,證明人族來到了這裏,並且絕對不準備退後。
所以殤州是絕望之州,終結之州。踏上殤州冰麵的那一刻,便要放棄所有希望。你已被宣告死亡。
2巨人唐澤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了那鋪灑在巨大冰穹之上的陽光。
他喜歡這種耀眼的感覺,陽光下的冰宮殿總是那麼溫暖而輝煌,每一個棱角都如鑽石閃耀光輝。
他舒展了一下筋骨,發現冰穹似乎又低矮了一些,是因為水氣在穹頂上凝起了新的冰層,還是自己又長高了?他更相信是後一種。
冰之國度中十分安靜,族人們沉默的走來走去,偶爾用低沉的語氣交談。在秋季大冰湖封凍之前,他們已經捕獵了足夠的從北遷移而來的巨蹄鹿和悍馬拙牛,可以的烤著冰凍的肉塊,喝著比火還灼人的烈酒,在冰宮殿中安心閑適的渡過這個漫長的冬季。
巨人的曆史是如此緩慢,自此傳說中祖先從沒有光明的極北追逐著太陽來到這塊土地,已經過去兩三千年了吧,但誇父族們的生活仍然同上古一樣,緩慢而單純,也正如他們的語言和音樂,隻有少數的幾十個音節。他們彈擊著冰石鍾,拍打著拙皮鼓,從胸懷中發出悠長的吟唱,就這樣渡過一天,一月,一年。
誇父族是冰原的王者,沒有任何一種野獸可以與巨人們的力量抗衡,部落們散落在這片白色大地的各處,彼此之間相隔大山冰河,隻在圍獵期才聚集起來一起合作。
唐澤並不知道這縱橫數千裏的冰原上一共有多少部落,也許一千個,也許五千個。但誇父族人們中間,卻都有著誇父王的傳說,那是巨人中最高大的人,不需要戰爭與血統,誇父族人都不約而同的尊崇著這一法則,相信盤古神會為他們作為選擇,使真正的王者能離天空最近。但是唐澤,卻從來沒有見過他。聽說誇父王居住在北方最高大的雪山中,輕易並不走出他的宮殿。
近百年來,南邊卻傳來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打擾著巨人們平緩的生活。那是關於一座冰鑄的城市,鑄造這座城市的,卻不是誇父族。
聽說那個種族把自己稱為真正的人族,但在誇父族們眼中,他們不過是一群小人兒,身高還不能到普通巨人的腰間,一頭巨蹄鹿就能嚇得他們四下逃奔。然而這些小人兒卻建造了大船,從南邊的大地上穿越滿是流冰的海峽,來到了這裏,並開始鑄造冰城。
巨人們總是並不關心冰原之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但是那些人族卻似乎總是希望能把他們的城邦建到他們所能到達的任何一個地方。誇父族開始回想起千年前那些傳說中的與人族的戰爭,但不論經曆多少慘烈的戰鬥,冰原仍然歸巨人們所有。那些人族留下的屍骨被掩蓋在深深的冰下,至今在東部山脈還會隨著雪崩翻出。
巨人們的曆史是模糊的,他們總是健忘過去而懶於去想未來。他們把史記變成詩歌,又把把詩歌變成沒有文字的吟唱,在漫長的傳承中,他們把過去的辛苦與輝煌全都化成了簡單的呐喊。當他們要講一個古代英雄的故事時,他們就站起來猛擊一通巨鼓,然後大喝一聲:“喝——啊!”所有人便都從這震動山河的鼓聲與呐喊中聽到了一切,不需要任何多餘的鋪陳與修飾,然後大家把烈酒倒入心胸,當酒與血混合在一起時,他們便在顛狂之中,看到了祖先的靈魂們在火光中與他們共舞。
所以誇父族們總是忘記了他們曾經有過多少代王者,曾經有過幾個王朝,因為那些並不重要。他們認為英雄的靈魂永遠不會離去,而會貫注在新生的勇士體內,他們的祖先變成他們的孩子,他們的曆史也就是他們的未來,象大河經曆漫長封凍,但每年總會有奔騰怒吼的時刻。
3誇父族是驕傲的種族,驕傲到不承認他們有敵人。但是每年南方的冰城,都會有船隻的影子出現,把更多的人族運送到這片極寒之地。
有一些靠近冰城的誇父部落便感到了憤怒,人族每一船運來的人比他們各部一代出生的孩子還要多,他們發動了對冰城的襲擊。事實證明人族是不堪一擊的,他們驚慌逃避,挖掘深而窄的冰洞作為避難所。誇父族不屑去刨開那些冰洞,他們在人族驚恐的眼神注視下,砸毀那剛鑄到一半的冰城,然後揚長而去。
但人族並沒有想巨人們想象的那樣知難離去,雖然因為不耐寒冷和缺少食物,他們每次來到冰原上的人幾個月後就死去了一半,但殘破的冰城上,仍然能看到修築者的身影。
巨人們無法理解這些小個子的行為,他們為什麼要來到這裏?為什麼麵對寒冷和死亡都不肯離去?但巨人們是不願交談的種族,他們隻是一次次的去搗毀冰城,來表達他們的憤怒。而人族們則在他們去時就逃入冰洞,而在他們離開後又開始默默修補冰城的廢墟。
於是這座冰城就成了也許永遠無法完成卻也難以被毀去的奇特景致,成為了兩個種族比較力量與耐心的角逐,多少年來,人族在冰城死亡的人數也許已經達到了數萬,但半年一次的船仍然在不斷的把人送來,卻從來不運回屍骨。
在冰城要找到土埋葬死者太困難了,凍土堅硬無比且深處冰層之下。冰城的守護者們於是把死者也鑄入巨大的冰磚,把他們變成冰城的一部分,當這麵冰牆壘積到越來越高,人族們也變得越來越絕望和狂暴,每次誇父族去搗毀冰城,都會有覺得生不如死的人族站在冰牆上拚死的抵抗,明知無用卻執著的射出一支支箭,直到被猛的擊碎在冰麵上,血肉與殘骨很快就凝凍成冰牆一部分,永遠留在那裏。
後來有些誇父部落麵對了族人的死亡,開始憤怒的決定,想毀去冰城,就要永遠的消滅那裏的人族。
於是戰爭變得越來越血腥殘酷,唐澤在少年時曾經參與過這樣一次出擊,那是南方五個誇父部族的聯合,一共出征的有六十位巨人,他們的目的是殺死能找到的每一個人族。
在冰城的外圍他們很快取得了勝利,最前鋒的巨人勇士們瘋狂的蕩平著一切,當唐澤他們進入冰城時,隻看到白色的冰上一處處紮眼的血跡。然後他們挖開冰洞,把裏麵躲藏的人族女子和小孩們拉出來。唐澤檢查著一個冰洞,看到一個隻有五六歲的小女孩驚恐的擠在裏麵,她的眼神讓他不能去想象她死去時的樣子,他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用一塊冰把那個冰洞輕輕掩上了。
“他們為什麼要把女子和小孩也帶來這裏?”唐澤問。
“不知道,但我們不能留下她們,如果你留一個人族在這冰原上,他們就會再招來一千人,一萬人。”巨人們在冰河上砸開窟窿,把人族們丟了進去,看著他們一個個消失在冰水下,唐澤十分後悔參與了這次出征。
回去的路上,唐澤一直在想,那個小女孩沒有了父母,她會怎樣活下去?不過他想,也許他不用擔心那麼遠的問題,也許那個小女孩根本就沒有力氣推開那塊擋著洞口的冰,一到晚上,寒冷和風雪就會把那塊冰和整座大山連為堅實的一體,再沒有人會知道在山中還埋藏著一個無助的靈魂。
這一天,海麵上又高揚起帆影,又一群人被送達了這片土地。而那時的唐澤,已經二十一歲了。
*4喊喝聲在穆如寒江的身後響起,父親一到這裏,就立刻召集了所有殘留和新來的人們,他站在高處號召他們起來戰鬥,就象他麵對百萬大軍時所做的那樣,可他麵前,隻有近千已經被嚴寒折磨的表情呆滯的老弱。父親在分配著修補城牆,準備武器,因為每次新船的到達,就意味著誇父族的一次進攻也不遠了。他聲嘶力竭的吼著,但是沒有人理會他,所有人都冷冷的看著他,象看著一個遙遠冰山上的瘋子。
連穆如寒江也嘲笑的看著自己的父親:父親,你還不明白嗎?你不再是大將軍了,你麵對的這些人也不是士兵,而是一群痛恨著大端朝的囚徒。一路上的屈辱你還受得不夠嗎?一切都完了。有人要毀了我們,他們做到了,現在任何的事都是徒勞的,沒有人能從殤州活著回去,從來沒有過,也沒有人能建起那座冰城,為什麼要爭紮呢?明知道最後都是要死,還不如死得痛快一些。
穆如寒江倒在冰麵上,呆望著天空,父親的聲音離他那麼遙遠,寒冷漸漸浸透了他的身體,天空藍得可怕,那麼的刺眼,他的眼睛漸漸模糊,好象已經蒙上了一層冰,他想他什麼也看不見了,他被封進了一個冰殼裏,就這樣永遠凍結下去,也很好。
有人在搖晃著他,但呼喚聲卻象來自天邊,他想睜開眼,卻發現自己真得眼前隻有一片朦光。
5“這孩子命苦,剛來到這裏眼就被雪刺壞了,這將來的日子怎麼過。”洞穴中,他聽到自己母親的哭聲。
母親啊,你還不明白嗎?為什麼還要苟活下去,為了讓那些人看到我們的痛苦,看到我們為求生而可笑的掙紮?看不見了,這樣正好,他可以不用看到那片揪心的空曠的白色,那是比死亡之黑更可怕的顏色。
他的眼上明明沒有冰殼了,但他卻總覺得什麼罩在上麵,隻能看到透過的光,卻看不清一切,他不由總是用手去摳它,有時暴燥了,就憤怒的想把自己的眼珠摳出來。總是她的母親衝上來死死的抱住他。“江兒,你要殺就殺我吧,不要傷你自己。”“為什麼!”他暴吼著,“讓我去死了吧。為什麼還要在這種鬼地方象豬狗一樣的活下去!”父親猛衝上來,一掌打在他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