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十……一百……還有……”瞭望者驚喊著,“足有三百多巨人,是以前的好少倍,這次他們不僅想毀城,還想殺光我們!”穆如槊在冰城城頭凝望著,緩緩說:“發石。”呼嘯的巨冰從城中被拋了出來,在空中飛旋著落向巨人們。巨人們仍在緩慢的走著,顯得毫不在乎。冰塊落在他們腳邊飛濺,有些直衝向他們麵門,那巨人舉起手來,輕輕接住那在人族看來勢無可擋的巨冰,又扔回城中。
阻擋巨人們看起來是徒勞的,一些邊緣鋒利的冰塊劃傷了他們的手臂或臉頰。他們毫不在乎的一揮手,把大顆的血珠甩到城牆上。連進攻的腳步也不屑於加快,城中隻有用僅有的粗木組裝起來的三台發石機,而還沒投擲兩輪,有一台就繩索崩斷散了架。人們都很明白,這沒有用處,除了激起誇父族更大的怒火。但他們仍在竭力的投擲,幾十人拉動著那數根長繩纏繞出的巨索,大聲的呼喊著:“再一輪,一……二…………三,放!”,仿佛要把一生最後的力氣都用在這裏。這是他們在死前唯一能表達憤怒的方式了。
穆如槊站在城頭上,看著那為首的巨人正遮蔽他眼前的天空。
那看起來是這些誇父的首領,他比所有的巨人都高大,可以輕易的從冰城牆上跨過,他正低下頭來,俯視他腳下的渺小眾生。
穆如槊抽出他的箭,那箭杆是他親手精心的削成,沒有羽毛可作箭翎,箭尾也是木刻成的,鑄造箭尖的鐵是從全城鐵器中挑選敲鑄而成,沒有真正的熔爐和鐵匠,幾乎全憑人力的敲打和磨礪,這也許是穆如槊這一生用過的最費人工的一支箭,他再用不起第二支這樣的箭,也許也沒有機會再用。
他拉緊了弓弦,那鐵片包裹的弓背在格格的響著,這不是他平時所拉的鐵筋銀胎的強弓,若是的他的弓還在,他可以射落天上的雄鷹,但現在,他不知道這弓能支撐他把弦再拉開多少。
“再多一點……再多一點……”他禱告著這弓不要在力未蓄滿前斷掉,瞄準了那巨人的眼睛,誇父族唯一的要害之處。
那巨人怒吼著,高舉起了他的石斧。當那重千斤的巨斧落下時,這冰牆也將崩碎。但穆如槊不躲避,他隻有這一次機會,這機會已經來了。
箭離弦而出!直向巨人的右眼。
箭紮入了巨人的眼斂之下,他暴吼一聲。穆如槊歎了一聲,沒能直中眼瞳,這畢竟是一支沒有箭羽的木箭啊。
這箭射出的同時,巨人腳下巨大的冰陷阱崩塌了,在飛濺的冰霧中,巨人的身子直沉下去,落入巨大的冰裂縫。這時,他的麵孔就在穆如槊之前,離他隻有十幾尺,巨人的鼻息噴到了穆如槊的臉上。
穆如槊已經搭好了另一支箭,瞄向了巨人的左眼。
如果射瞎誇父族首領的雙眼,也許能使誇父族驚慌退卻吧,這是人族唯一可能取勝的機會,盡管是這樣渺茫,而即使誇父族不退卻,他也要讓這個巨人臉上永遠留下創痛,讓他們將來再回想起與人族的戰爭時,也永遠忘不了這一箭!巨人的眼睛怒睜著,那眼光把穆如槊整個籠罩。這是決不可能失誤的一箭,穆如槊仿佛又回到了萬馬爭鋒的戰場之上,弓弦拉滿,這一箭就要奠定戰局的大勢。
但他聽到了哢的一聲響。
箭射出的那一瞬,弓背折了。
他再小心翼翼,還是稍微多用了一分的力。
而這一分的力,折斷了他的弓背,也毀掉了這場戰爭和所有人的命運。
那箭仍然向巨人的眼眸而去,但在還有數寸的地方,它用盡了最後的力道,跌落下去。
穆如槊歎息了一聲,緩緩放下了手中的弓。
周圍仍然是人聲呼嘯,但他耳中隻有寒風。這是第一次,他在戰場上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他指揮過無數次的戰局,多少次的身臨險境,多少次的衝破重圍,越是敵強奮戰越酣,從來不曾心灰意冷。但這一次他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他再沒有金翎箭,也沒有鐵胎弓,他沒有了那支隨他忠死奮戰的鐵騎,沒有了世代不敗戰將的光輝,連他最寄厚望的兒子都離他而去。
看著麵前巨人因為憤怒而撐起的身軀,他的巨斧高高揚起。穆如槊卻沒有躲避,他甚至連空中正將落下的巨斧也沒有去看,心中隻若隱若現的想著一件事。
“我的兒子,他會回來的。”10穆如寒江看到了冰城崩塌下去的那一幕,這時,他的戰馬還在數裏之外!“衝——鋒——!”他忘乎所以的狂喊著,仿佛自己率領的是十萬的騎兵。
巨人們都轉頭向北方看去,並不是因為聽見了他的喊聲,而是聽見了那捍動冰原的轟鳴聲。
踏火馬群奔湧而來,它們鬃發象旗飛揚,足下驅動著火流,奔過之處,冰麵變成了大河。千萬駿馬挾帶著火、風、浪濤與冰塊,勢無可擋。
本從不知道懼怕的巨人們也被眼前所見驚呆了。
火流轉眼衝到了冰城之下,巨人們看著火焰包圍了自己,他們驚慌的退後著。
誇父王唐澤也感到腳下的灼熱,他仍然大喊著:“不要退!衝進冰城裏去!”穆如寒江聽見了這個聲音,這個他在那天夜晚所聽到的一樣。他縱馬向這最高大的誇父勇士奔去,喊著:“來吧!象個武將一樣一對一的單挑吧,看誰打倒誰!”穆如槊從昏迷中醒來,人們正搬開他身上的碎冰。他聽見了冰城外的聲音,看見了巨人們正在被什麼驅趕的躲避奔逃,聽見了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是誰。”他仍然問。
“將軍,”人們對他說,“是你的兒子,他正在挑戰誇父王,他要打敗這世上最強大的人!”11巨大的石斧砸到冰麵上,爆開無數的冰屑,象利箭般幾下飛散,許多踏火駒被這力量震到了空中,成片摔倒。穆如寒江也感到自己的座騎猛的躍了起來,他沒有馬鞍、沒有馬蹬,隻有死死伏在馬背上,抱住馬的脖子,冰棱如箭雨向他橫掃過來,深深紮進了他的身體,也紮在他座下駿馬的身上。他看見戰馬被紮傷的地方,冰棱急速的融化了,白氣騰了起來,被沸騰的冰麵上,他的戰馬如撕扯著雲霧一般向前。
巨斧揚起,又帶著巨大的風聲落下,每一次砸在冰麵上,都如地震一般。穆如寒江幾乎覺得自己的馬連足踏實地的機會都沒有了,它也許是踩在飛濺的冰霧上前進!穆如寒江心中沒有懼怕,隻有激奮,他知道那是祖先的血!麵對越強悍的敵人,就越想仰天大笑。
他驅使戰馬直奔巨人的腳下,巨人大步的跳開,本來近在咫尺,可轉眼離又離開幾十丈。巨人落地時的震動,仿佛要把人的心也從胸口中震出來。誇父王唐澤幹脆丟掉了巨斧,舉腳來踩這冰上急梭的火焰。可火梭眨眼間就從他腳邊劃過,他轉過身時,火梭又奔向另一邊,巨人感覺這團火正在冰麵上劃出一個符號來似的,他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
冰水開始在他腳下漫布開來,巨人猛得跳向另一處,但那團火又追了上來。他無法捕捉到那團火焰,隻能笨拙的轉身。穆如寒江突然大吼一聲,跳下了馬背,抓住了巨人的後腳跟,使全身力氣推動著:“倒——下——!”那幾乎就象是一個人要扳倒一座山似的可笑,但巨人卻感到大地拋棄了自己,那濕滑的冰麵再也抓不住他的腳,他騰起在了空中,那一瞬完全失去了重量,然後狠狠的向大地落了下去。
“完了。”誇父王想著。
接下來也許是殤州冰原上千萬年以來最大的響聲。
人、馬、冰塊都被震的飛在空中,冰城和周圍的雪山都劇裂的搖晃著,成千萬石的雪奔湧下來,白霧席卷著冰原上的一切。冰原上的裂縫以巨人倒下處為中心,象閃電般伸向四周,在他身邊形成一個方圓近裏的裂網。
巨人的頭重重砸在冰麵上,他覺得自己幾乎失去了知覺,雪霧灌進他的嘴鼻,讓他喘不過氣來。當他定定神,掙紮著要爬起時,發現融化又凝凍的冰水把自己凍在了冰麵上,那少年箭步跳上他的身體,站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少年伸手指向他的咽喉,他的手中空空如此,並沒有劍,但他分明做出了握劍的姿勢。
“我手中沒有劍,殺不了你。”少年說,“但你若不認輸,就會死得更慘。”誇父王感到了耳邊的灼熱,聽到那馬嘶之聲,踏火騎包圍在他的身邊,如果它們湧來,他會被活活燒死。
巨人突然放聲大笑,他的胸膛鼓動著,連少年也幾乎站立不住。
“我被打敗了?哈哈哈哈哈……我被打敗了?”他猛得一掙身,那凝凍的冰麵竟絲毫無法阻攔他的力量,象是高山突然從地麵聳起,踏火馬群也驚鳴著躲開,少年也摔落下地。
巨人站起身來,他的身影重新遮蔽天空:“是的,我倒下了。以前還從沒有人——能這樣做到。但人族——和誇父族——戰鬥了這麼多年,你們從來也不能——征服我們的家園。”他看向穆如寒江:“你是個勇士,這一場仗我敗了,你們守住了你們的冰城,我不會再來進攻它,但——你們人族的疆域——也就到此為止。”誇父族大步的離去,消失在雪山間。
冰城上傳來了歡呼之聲。戰馬挾著烈火在冰麵上奔騰,象是慶祝的典儀。
穆如寒江卻望著誇父遠去的背影,心中沒有榮耀,隻有憂懼。
12穆如槊正靠在一堆倒塌的冰垣旁,顯得疲憊而蒼老。
“父親……”穆如寒江奔到他身邊。
穆如槊卻冷冷望著他:“你知不知道,私離戰場是什麼罪?”“父親,我知錯了。”“不要叫我父親!叫我將軍!”穆如寒江猛抬起頭:“我可以是穆如騎軍中的一員了麼?”穆如槊支持著身子要站起,穆如寒江想上去攙扶,卻被推開了。
“父……將軍!”穆如寒江追問著:“我算是穆如軍的一員了麼?”“你……”穆如槊正想說什麼,突然有人驚恐的喊:“冰城倒了!”許多巨冰從殘破冰垣上塌落下來,要把一切吞沒。
穆如寒江本能的彎下了身子,可穆如槊卻沒有。
少年再抬起頭來時,看見穆如槊高舉雙手,擎住了那塊砸落的巨冰。他的腿骨斷了,從靴中穿出來。
“我總告訴你……人生總有些時候,躲是沒有用的。”他渾身顫抖,但仍然站得很直,“但一次你對了……活下去……然後離開這裏。”“父親!”穆如寒江喊,覺得心中的一切都被抽空了,他撲上去,瘋狂的想幫助父親頂住那巨冰。
冰塊漸漸傾倒,穆如槊狂吼:“滾!所有的人死了,你也要活著,回到天啟去!告訴那些想看到穆如家死絕的人,他們打不倒我們!打不倒!”他發出最後的咆哮,把巨冰重向上頂去,直到伸直整個身軀,再也不能向天空進展分毫。
將軍站在那裏,雙眼圓睜,怒視著將他的雄心永遠留在這殤原上的巨冰,熱血已經凝凍,象鋼一般撐在他的體內,他正在和冰山融為一體,再也不能分開,這是他最後一個敵人,他無法打敗它,他是這樣的不甘心,就永遠站在這裏。
“父親……”穆如寒江叩拜在地,行最重的告別禮。他的頭磕破了,血染紅了冰麵。
“我一定會回到天啟城去的。我會打敗所有曾想看穆如世家倒下的人,不論是牧雲皇族、北陸叛逆,還是西端反王,我發誓!我會讓穆如世家所有的敵人被踏為塵泥!”他握緊雙拳,仰天淚流滿麵:“父親!我——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