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陣毒氣，從偷襲的日軍受阻的地方被施放出來。
地形給襲擊者造成的不利，風向給予了補償。於是，霧狀的毒氣無聲無息，緊緊貼著地麵爬上山坡，像極了一個手執尖叉、匍匐前進的惡鬼。這惡鬼潛伏在深夜中，隨著微風，用它閃著詭異藍光的叉尖拂過花朵，花朵立刻發生明顯的顏色變化；拂過夜間昆蟲，昆蟲的一雙翅膀很快淪為兩片枯萎的黃葉；拂過淘金小溪，溪中的小魚小蝦轉眼間拚命掙紮、倒斃水中。赫哲姑娘養的大黑狗，親親熱熱跟著胡二跑出去一程，它回來的時候，追趕一隻被驚起的野兔，從山坡上繞了一個彎，從那陣迷霧中穿過，於是，當它再一次出現在它的女主人麵前時，腳下搖搖晃晃、站立不穩，哀鳴著翻倒在地，全身抽搐、急劇地眨眼、流口水、喘著大氣。
遠處，戰關東手下一個鼻子好使的土匪嗅了嗅風色，說，“怎麼有股子爛蘋果味？”
胡二從後山繞出，正好避開了風頭，避開了那片被荼毒的山坡。他帶著老北風的手令，去迎各處前來接應的綹子。胡二遇見的第一個綹子，就是朱重山。朱重山自打砸了張大戶，到手三十多條快槍，有了本錢，肚裏膽壯，嗓門也見粗，就敢吆喝著把生意做大，四處招兵買馬的，半年間又砸了幾個肥得流油的響窯，如今已大非昔比朱重山的名氣順著遼河遠遠傳播出去數完老北風，接著就是他朱重山了。當初那杆人人稀罕的沒有準星的殘廢步槍，早已掉了身價，被丟給糧台小廝當燒火棍了。
朱重山見了老北風的手令，不敢怠慢，對胡二說，“胡兄弟仍舊是咱們綹的迎門梁。如今受北風爺器重，腰帶上掛著六國相印呢。沒說的，我絡子地這一百五十多人槍，都聽你的差遣。”
胡二拱拱手，笑著說，“當家的這一向出息，發了洋財，生意做得紅火。”
朱重山得意洋洋。四下望自己的隊伍，翹著下巴說，“胡兄弟笑話了，還不是全靠當初那三十條快槍起的家、做的本兒？沒說的，這裏頭有胡兄弟的汗馬功勞。”
胡二與搬舵地、插簽的王金堂以及四梁八柱以下眾人都見了，闊別半年，自有一番親熱話說。胡二不敢多耽擱，帶上王金堂。借了一匹東洋大馬，兩人快馬加鞭，一陣風似的，轉眼就迎見了老東家夜老黑的綹子。夜老黑這半年來走的是下坡路，老窩給日本人端了。隻好在群山裏遊蕩，人瘦了，馬瘦了，連槍也跟著一路瘦下來炸火車那回。是最後一次補充彈藥缺乏彈藥的槍，好比窮人或者瘦馬，馬瘦毛長，人窮誌短，於是再也囂張不起來。
獨眼龍見了胡二，一把拉住馬韁繩，眼淚都快下來了，“搬舵的沒啦。臨咽氣前，他說，‘咋不見胡二呢？’胡兄弟，你跟這個綹子共過患難，弟兄們都惦記著你呢。攆你走，算是砸了我的金字招牌，夜老黑從此倒了黴啦。胡兄弟，我這個悔呀。”
胡二看看剩下來地三十來人。都是熟麵孔。是一起打過日本人的飛機、走過斷崖間的危橋、炸過火車、遭過抗聯的生死弟兄。記得分別的時候，這支綹子滿載而歸。弟兄們個個紅光滿麵地，現如今個個麵黃肌瘦、衣衫襤褸，見了胡二，全都眼淚汪汪的，拉住胡二的馬就不讓走了。這支人數稀少的隊伍雖然不齊整，但一個個久在山間行走，風餐露宿地，磨煉得體格強健、目露凶光，活像一支餓極了的狼群。這些人看見胡二身後的王金堂，忽然間咬牙切齒的，恨不得把他拽下馬來生吞活剝一般。原來自從夜老黑走了背字，它的地盤就被蒸蒸日上的朱重山一點點蠶食掉了。江河日下的夜老黑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把朱重山踩在腳下，相反，兵強馬壯的朱重山老實不客氣地把夜老黑拱翻了人情翻覆，兩綹從此結下了大仇。
王金堂看了這陣勢，坐在馬上，兩眼朝天，裝作沒瞧見。
獨眼龍惡狠狠瞪著王金堂，對胡二說，“餓極了地人，不怕啃硬骨頭。胡兄弟念在舊日情份上，賞弟兄們一口飯吃吧。”
胡二瞧出這份人情冷暖，他自己也是剛從裏頭走出來的人，自然明白其中苦楚，於是打個圓場說，“這次就能讓弟兄們打個牙祭，拿小鬼子開開葷，有不少油水不光有吃的，還有喝的呢。”
獨眼龍這才悻悻地放過王金堂，問胡二，“管飽？”
“管醉！”
胡二這麼一說，三十個人的胸脯就挺了起來。
胡二與王金堂飛馬，又串聯了幾個綹子，把人馬集結一處，數了數，約有四百出頭的樣子。一聽說老北風有急，這些綹子二話不說，把自己的事兒一摞，全數出動：老北風是一帶山林的定風針，一旦他倒了，覆巢之下，難有完卵，再說，遇到外敵時彼此救應，也是老北風定下地規矩，多年來他是這麼對眾綹子地，如今他有難，就到了收獲的時候了。
胡二憑借老北風多年積攢下來地威信，憑著老北風的手令，憑著他自己的好名聲，真的就成了佩六國相印的蘇秦，代替老北風，指揮起這支四百人的大隊伍來。
夜老黑綹子裏的劉本山向胡二報告說，他們在山裏頭轉悠的時候，不止一次碰見過抗聯的隊伍，就在來這裏的路上，還曾經打過照麵呢。
胡二問，“咱們跟抗聯翻沒翻過臉？”
劉本山說，“那倒沒有。咱們自身難保，哪裏還敢惹人家？他們倒也沒有動咱們的意思，大概是念著跟胡二爺的舊交情吧？他們跟日本人打了幾場硬仗，有勝有敗的，把鬼子惹毛了，把大部隊拉出來倒是抗聯把咱們連累了呢。咱們的綹子，叫鬼子捎帶著給打嘩啦了。這陣子抗聯光景也不好，也在山裏轉悠，少吃沒喝的，看樣子，不比咱們強到哪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