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路北平發狠說道,別提那個冤鬼嶽丈,大不了,我就跟你阿秋去做流散!
路北平一句話,說得阿秋兩眼晶亮:阿北,有你這句話,今晚我是沒有白白淋這場雨了!阿秋回轉身,從他那堆濕衣服裏翻出一個塑膠袋子,袋子裏藏著他的那個眼熟的黑皮小本,往裏一掏,竟然還變出一小瓶酒來,搖晃著說:放心,這不是你害怕的番薯酒,是我那天專門翻過山去,用一捆白藤跟黎人寨子換來的山蘭米酒。你聞聞,這是什麼香氣?
掀開蓋子,一脈幽然的醇香浮在雨氣裏,果然清透逼人。
阿秋似乎今晚的興致甚高,一下子就變得伶牙俐齒的,省略了往日那個情境變換的過渡,嗅著鼻子,笑道:阿北,你說過我是個雅人,今晚我倒是真想和你雅一雅的。我帶來了我那個抄錄好詩好句的本子,放下俗事,隻想和你飲酒論詩。你扮你的辛棄疾,我扮我的納蘭性德……
讓我扮啞巴的啞(雅)人吧!路北平調侃著,便學著阿秋從前的樣子,把嘴張得大而空,說道:不是說,此時無聲勝有聲麼!卻聞見那片酒氣沁人而來,托著霖霖秋雨,覺得這種情景,又是久違多時了。心裏頭一時覺得飽暖溫醇,便在屋子裏翻翻弄弄,哼哼唱唱,有點想手舞足蹈起來。
阿秋含笑望著他,從灶頭邊翻出一個闊口碗,一隻搪瓷口缸,斟出酒來,遞過一碗,說:古人講,義結金蘭。這是山蘭酒,阿北,今晚我就同你義結山蘭吧!他忽然哆嗦著酒碗,我不知道日後,山水是不是還有相逢日;反正,阿北,識得你,我這一場做流散,就沒有枉過萬水千山!
路北平抿了一口酒,凝神望著他。阿秋顯然是有備而來。他的話語、他的側影,都仿若一個綠林俠客。這個阿秋,身上似乎總是褪不去那一重“不合時宜”的古舊之氣。這氣息曾經使他覺得隔膜,現在卻有一種他鄉遇故知,點滴入心頭之慨了。門外的雨聲仍舊汩汩地響得爽脆。他又一次觸覺到阿秋情感上的那一點剛烈斬截。他總是這樣剖心剖肺地,一下子就向你亮出所有來,讓你來不及閃避。
一時間真的就成了那個“啞(雅)人”。他們舉酒對望,都覺得有一股熱氣往頭上湧,就是說不出話來。窩棚裏哪個角落在漏雨,劈劈噗噗砸在一頂鍋蓋上,與窗外肥厚的雨聲,響成了一片。
這一刻似乎頗為漫長,是心上那一點靈犀,刹那間穿越過千溝萬壑的時間。
就在這時候,雨聲裏像是踢踏著一個重濁的步履聲,由遠而近,忽然就在門口停了下來,再沒有動靜。路北平和阿秋愕然相視一眼,側耳聽聽,仍舊無聲。阿秋躊躇著拉開門,劈麵衝進來的是一股帶腐葉氣味的番薯酒氣,一個頭戴粽葉鬥笠的濕漉漉的身影滾了進來。——是八哥麼?路北平再定神看去,不禁抽著冷氣退了一步——雨中登門的此君不是別人,正是他的那位“陰府嶽丈”——隊長。
隊長顯然是喝多了酒——也不知是阿榮的結婚酒?抑或隻是心事酒?滿臉赤紫,上下一身泥水,手裏攥著一盞歪倒的馬燈,平日碩壯魁梧的身形成了一堆軟泥,癱在門前黑地上,被灶膛的火光一激,忽然醒轉過來,仰臉見到路北平,側身爬起來,連聲叫著:阿路阿路!你是好仔啊!我今晚上山,求你救我一命了!
說著便涕淚縱橫,膝頭一軟,俯身就跪下來,噗噗地叩頭,叩得滿地水汪汪的。
路北平壓下心頭的驚詫,冷冷說道:隊長你喝多了,你起來。
你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隊長在哭腔裏仍舊連連叩頭。突然抱住了路北平的雙腿,求告道:阿路,把我的死鬼阿女留落的那件爛衫還給我吧!我記掛我的阿女,我可憐的死鬼嫻女,嗚嗚……我求求你了!呃呃——
口水鼻涕、酒氣、胃氣,攪成了一團。
路北平推開他的手,正色道:隊長,事情未弄出個水落石出,那件姣婆藍,你是拿不到手的!路北平瞥了門邊的阿秋一眼,嘴角咬著笑:你講,你自己講,究竟你對阿嫻,做了什麼虧心事?
隊長打了個冷戰,酒氣頓時醒了一半,扶著屋中的格木梁柱站起來,仰臉看看熏得黑黑的茅棚頂,臉上漸漸回複往日的威凜神氣,兩行淚水又從那山岩一樣深峭的五官上淌流下來,淒聲叫道:阿路啊,做人難,做一隊之長更難啊!生老病死,幾百人的飯口等著你……我是為了救人苦難啊!那一年發瘟疫,發的是傷寒惡瘧,全村都是病人,巴灶山死人都死到無力埋了。你們知青下鄉剛好趕著個收尾,我怕瘟
到你們城市仔,便翻山過嶺向那位臨高師傅求救。師傅指撥我說:你是一隊之長,要救一村人,就要讓你的仔女去死,才壓得住瘟邪——
嗚嗚嗚嗚……他扶著梁柱號哭起來,阿榮是我家五代單傳的男丁,我
隻好為了大眾將阿嫻送出去呀……嗚嗚嗚嗚……我不能殺她,隻能叫她自己去死,嗚嗚嗚嗚……
多少年後,路北平告訴阿蒼,如果不是親聞親曆了這許多,隊長當時這番有眉有眼的話,是很可以讓人動起側隱之心的。他熟悉《聖經故事》,這似乎成了那個猶太聖人亞伯拉罕,為了拯救世人,將自己的兒子奉獻給上帝的故事的巴灶山翻版。
隊長,我真想聽信你講的大話呀!路北平哼哼冷笑著,你再講講,阿嫻為什麼沒有穿衣服,就光著身子倒在巴掌溪裏?那場山火是誰點的,燒掉了什麼?你是想燒掉阿嫻的那件姣婆藍嗎?
路北平每問一句,隊長就抖搖一下腦袋,像是要躲避迎麵飛來的槍彈。忽然又哭笑起來,語音含混地分辯道:是我冤她嗎?她自己中意的!她說她細哥的太細,嗬嗬,我的死鬼阿嫻女嗬……他一邊抹著淚,一邊抱著柱子轉過身來,這才一下子看見了站在門邊的阿秋,嚇得跳了起來:嗄!你是誰?你是誰?你是下來調查的工作組?他顯然沒認出阿秋來,趁勢又發起酒瘋,阿路啊,阿路啊,你要放我一條生路,救我一命啊……
他似乎再不敢停留,俯身拾起那頂粽葉鬥笠,提起馬燈,搖搖晃晃撞進了風雨裏,嘴裏還在不清不楚地叫著:阿路你莫冤枉我啊,我是為了救人苦難哪!……
路北平倚門望去,風雨淒迷中,一頂鬥笠,一點燈火,搖晃著遠去。
他忽然想起當日八哥在這裏告辭,夜海茫茫,一燈如豆,風雨中幾乎一模一樣的相同情景,甚至話題都似乎是重疊著的:離不開巴灶山裏那些陰陽鬼怪。隻是,八哥的神神鬼鬼裏,透著一種宇宙天人的素樸直覺;隊長的冠冕堂皇裏,顯然為著成全某種有逆倫常的歪理。
他對著一直沉默在門邊的阿秋,扮起鬼臉來。
3
那個晚上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多少年後,路北平告訴阿蒼,那是我此生度過的最漫長、最漫長的一個夜晚。
當時兩人模仿著隊長的醉態笑鬧了一陣,阿秋忽然像是聽見了門外的什麼動靜,停下手來,側耳聽聽,凝神說道:那件姣婆藍呢?說了半天的姣婆藍,我倒是要仔細看一看,這一父一子翻雲覆雨的,怎麼如今就那麼害怕這件突然冒頭的姣婆藍?
一句話提醒了路北平。自從阿彩把那件“陰邪”的姣婆藍上衣塞進他的挎包裏,他隻知道阿嫻的冤死與它性命交關,隊長父子更是對它聞之喪膽,除了那個山豬夾,它甚至成了逼令阿榮吐實的最佳利器;可是,為著遠離它的陰邪晦氣,這些日子以來,路北平就是始終沒敢正眼瞧一下這件姣婆藍。
——阿秋,有你在,我好像忽然膽生毛了!路北平說罷閃身出門,冒雨從棚屋後的崖角石縫裏掏出那個小心藏好的挎包,頂著一頭雨珠推門,第一句話又把阿秋嚇了一跳:有人!怎麼剛才有人在門外窗邊待過?
阿秋趕忙推門察看,隻見竹門外側的矮窗下,踩倒了幾棵灌木,留下一片水漬。
——不會是隊長派的密探吧?路北平有點憂心忡忡。
我想,不會。阿秋定神想了想,頭一甩說:管他呢!是人是鬼,誰也別想現在來攪我們!
閃跳的燈火下,那件姣婆藍在阿秋手中徐徐展開,果真像一張被
歲月雕蝕的老臉,幽幽然現出了慘酷的麵相。這是一件褪了色的、皺
皺巴巴、已經因為過度穿著洗曬而顯得薄透如紙的女式半袖上衣。裁
剪粗糙,仿佛上窄下寬,本來豔麗的孔雀藍已被洗得斑駁淺淡,看起來外套不像外套,襯衫不像襯衫。乍一看無甚驚奇,一堆破鹹菜罷了。映著燈火,阿秋慢慢掀開了衣擺,突然抽著臉,扭過頭去,沉聲說:你看看,那是些什麼汙糟東西?
逆著燈光,那姣婆藍前襟衣擺的透明纖維上,現出了重重疊疊、被反複洗曬仍然洗不脫的汙跡。就在這些重疊的汙跡之上,赫然膠著兩攤一大一小、一深一淺的未經洗去的穢物留痕。仔細端量,在兩塊不規則的微微板結的汙濁纖維上,竟然都同樣殘留著黑褐色的斑紋——那顯然是幹涸了的血漬。——那是一個被損害被淩辱的弱女子,留在歲月時光裏的蘸血印跡!
……血?怎麼會有血呢?路北平揪緊了眉心,話音微微發顫,不是說,阿嫻是光著身子,淹死在巴掌溪的水潭裏的麼?
你怎麼還不明?阿秋一甩手扔下那件姣婆藍,切齒罵道,這父子禽獸!那兩攤汙糟不會是一個人的!那肯定是阿嫻冤死的當天,父子倆先後催逼行暴,齊齊留在阿嫻身上的汙跡!那血汙也不是什麼血,是經血,分明是女仔來了月事,這兩個畜生,還不肯罷手,阿嫻再也不甘受辱,幹脆……
路北平心裏頓時豁然大亮——
……這麼說,阿嫻之所以光著身子淹死在水潭裏,就是蓄意為著留下這件穢衣,好讓世人可以循跡追索,為她申雪冤屈?路北平心頭突突跳著,口中喃喃道。
我看,這姣婆藍背後,一定還會有別的隱情,阿秋感慨著:這個女仔,剛烈得很有心性哪……
似乎在一刹那間,巴灶山的謎團謎陣都被這件姣婆藍照亮了——“火,火,火!”阿嫻死後那場燒毀十一號膠林的轟天大火,“倒米穀”前那場偷偷摸摸、不明不白、驟起驟滅的潭邊野火,都燒出了這一對禽獸父子的內心虛虧。他們以為可以憑借一把權勢的野火,燒盡、湮滅世間留下的一切齷齪印跡,豈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正是他——被路北平這位冥冥中一張紅紙帖所選中的“陰府女婿”,如今又因了這件姣婆藍,真的就成了可以為他子虛烏有的“陰府媳婦”見證冤辱、清洗孽名的那個人——他,真真就成了那個“有緣人”啊!
開局是偶然,終局卻成必然。阿蒼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見路北平發這一番感慨。——真的,什麼你都可以嘲弄,你就是不可以嘲弄那個偶然……
當下路北平心頭一熱,覺得腦門怦怦跳起來,入山以來常常在野林子恍惚著的那些幻想幻聽,似乎一下子全回來了——那個似真若假、會移會走的“倒米穀”,那個來曆不明、蒼老嘶啞的“聖嬰堂的哭聲”,那個“安東尼”倏然消逝後留下的無語無聲的染血牛梆……如今,冥冥中的那隻偶然之手,又給他送這件竟然在轟天大火中燒不著、毀不掉的姣婆藍——這真是如有神助、若有神意的姣婆藍呀!“是我冤她嗎?她自己中意的!……”“阿路你莫冤枉我啊,我是為了救人苦難哪……”——這姣婆藍的慘酷麵相裏,不也同樣照出了金光堂皇後麵的虛妄世相,並且隱現出一個不肯屈折、仿佛可以浴火重生的女子的姣好麵相麼?
燈火下,他重新抖開那件姣婆藍。從那個紅紙帖,到這件姣婆藍,他似乎捧著一件從陰間飄向陽界、又從陽界連接著陰間的神物。可是,那兩攤觸目的汙糟穢痕一入眼,那姣婆藍又儼然成了隊長父子揮揚在巴灶山的一麵無恥而囂肆的旗幟,迅即把他所有的神幻想像,撕毀了,擊碎了。
路北平忽然像是從那穢衣上聞見了一股隔世傳來的黴餿味兒,心上一抖,便又著了火似的,把手中的姣婆藍摔到地上。
罷罷罷!阿秋一把拉開竹門,把森林裏的雨氣放進來,說:撞一撞這東西帶來的陰邪之氣吧。門外夜雨淅瀝,阿秋說:趕快把它收起來吧。我看不光是這姣婆藍,還有你那“陰府嶽丈”剛才身上的番薯酒氣,把陰府裏頭的腐爛味道全都帶了進來,把我們今晚好不容易聚起來的雅興,全衝跑啦!
罷罷罷,再別提那些晦人晦事!路北平飛快收起了挎包,又往馬燈裏添了點火水,擰亮火頭,重重吐出一口大氣,說:大吉利市,大吉利市!抬起頭來,已然換上一副款款的笑臉,便拿過床頭擱著的阿秋那個黑皮小本,劈裏啪啦地翻著,哼哼著說:好,好,最近又發現什麼新鮮雅事,你老兄,彙報一下吧!
豪雨中的山澗像在擂著大鼓,隆隆地敲打著,襲來一波一波低沉的聲浪。
還想聽我的紫檀花梨故事麼?阿秋頓時來了情緒,忘了告訴你,八哥已經陪著我在山前山後巡查過一遍了,整座巴灶山裏頭,能夠確認出來的紅花梨,也就隻有那一棵我認定的紫檀花梨!其他的黃花梨也夠金貴,但怎麼能和紫檀花梨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