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夜琴(3 / 3)

路北平開顏笑道:阿秋,我看你是得了紫檀病了!

我的病多了,無病,為什麼要出來做流散?阿秋的自嘲裏似摻著淒楚,卻依然興致不減,你信不信?我總算把它拿住了——阿北,你以為那是入山拿苦楝木哪,拉拉扯扯就能放倒一段合抱原木?那可是比金石還堅硬的紫檀!我已經花了大半個月工夫了!你前一陣子不睬我——是你不睬我的呀,阿秋先生!路北平插斷他。——我就日日去同我的紫檀說話。用火燒完用水淬,用刀削過用鋸磨,那真是雕塑靈山寶玉一樣的硬功夫哪!

有這麼難?路北平果真被他描述的紫檀的神奇打動了,阿秋,什麼時候你也帶我入山去,讓我見識見識你的這位真命天子!

可不是真命天子麼?阿秋滿臉洋溢著得意,集天地靈秀之氣,成就百年千年才生養出這樣一株紫檀。都說它早在世上絕了跡,偏偏,就被我發現了天顏!他舞著手在屋裏踱著,眼裏又放出光來,多神怪哪,整個身都開斷了,周圍的寄生藤蔓也都清幹淨了,它就那樣直直站在那裏,不肯倒下來!你說神怪不神怪?阿秋的話,已經收不住了。

雜亂的雨聲裏,聽見風聲在林梢拉鋸,像是真有人在林木間動著刀斧。

路北平的冒犯癖又上來了,便想潑潑他的冷水:不過阿秋,如果今時今世,天底下就真的剩下你發現的紫檀,你把它放倒了可不就是真的讓它絕了跡,並且把真命天子絕在你自己手上了麼?

你說中了,阿北。阿秋重重歎了一口氣,我為這事,忐忑了許久,要不是看見你們四山兵團的開荒大會戰,三兩個月就可以毀掉幾百年的山林,再好的樹材都拿去當燒荒柴火了,我會留住這棵紫檀樹材,給巴灶山做種的。唉,現在留不住了。

那麼,阿秋,你打算放倒它,拿它打造出什麼樣的皇家器使呢?話一出口就覺得自己討厭,路北平發覺自己總是擺脫不了在阿秋麵前那種居高臨下的嘲諷心緒。

阿秋顯然也敏感到了,臉上木著,嘴上卻仍舊答道:不管做出什麼器使,紫檀都是傳世之物。人死了,灰飛煙滅,紫檀是不會死的,你廝守過紫檀,你的心魂就會附在上麵……

他頓住了,聽著雨聲,又接著說:紫檀就是紫檀,它會陪你走過前世今生,再續來世因緣。

一席話把路北平說得心底寒颼颼的。難怪八哥說,阿秋陰氣重呢。

阿秋定定凝望著夜雨裏的一個什麼地方,忽然問:阿路,你聽說過三生石的故事麼?

三生石?什麼三生石?路北平的知識結構裏,顯然欠缺這些“古舊”之物。

都是我阿爸講給我聽的典故。阿秋笑笑,就是古代的兩個相好朋友,相約來世,在三生石前見麵的那塊有血有魂的石頭。阿秋淡淡說道,紫檀就是木頭裏的三生石。有人配得起訂交三生石,卻未必有人配得起訂交那花梨紫檀的。

雨聲潺潺。路北平緘默片刻:阿秋,你是在講我?

無,無有。阿秋背過身去,走到暗影深處,那片滴漏的雨聲就在那邊滴滴嗒嗒響著。他俯身拿起角落的一件什麼東西,在手上拍拍打打,回過頭來,口裏已經咬著路北平那把荒疏多時的口琴,坐到柱角邊,嗚嗚地吹了起來。

路北平驚詫不已:阿秋,原來你也會吹口琴?

阿秋吹的是《二泉映月》。

你是真人不露相呀,阿秋。路北平感慨著,細聽那琴聲,吸音、琶音、變調、和弦,一點也不含糊。幽怨的曲風和著門外的冬雨,像是一個寂寞的行者,從山道間姍姍走來。

這是一個有異秉的怪人。路北平默默想。

一曲吹罷,阿秋從琴聲裏返回來,臉上浮起了笑意:從小做夢,都想口袋裏有一把上海敦煌牌的口琴。家裏買不起,等我把錢攢足了,運動又來了。

路北平微微激動起來:阿秋,你如果不見笑,這個口琴你就拿去。用你的話講,相識一場,留個念想吧。又問,阿秋,為什麼從來沒見你露一手呢?

阿秋低頭摩挲著那口琴,不答話。

……古人講的詩歌,也是歌詩。阿秋慢悠悠笑道,詩與歌——書上怎麼說的?——都是為情境而起、因知己而發的,也即所謂“聽弦歌而知雅意”吧。阿秋一字一句,說得老氣橫秋的:我阿爸總喜歡同我講,古代人物,有好多為知己彈琴、又為知己碎琴的故事呢!他把那把口琴湊到馬燈下,仔細端詳一眼,說:真的送給我?阿北,那我就不客氣了。他把琴揣進短褲口袋裏,走到門邊,望望門外的黑雨,忽然又走回來,低下頭說:天不早了,可是我今晚,不想走。

不想走,你就不要走。話吐出口,他自己也暗暗吃驚。

阿秋停住步子,抬起目光,定定望路北平一眼,笑笑:你留我,我當然願意不走。抬眼見到剛才那兩碗沒喝完撂在灶台上的山蘭酒,拿起來,遞給路北平一碗,輕輕一碰,先自一飲而盡。

路北平仰起臉,也把酒碗喝幹了。

那酒香,一時又在窩棚裏彌散開來。

那是一脈刻鏤在時間裏靈魂裏血液裏的酒香。多少年後,路北平一再向阿蒼感慨,從此我就再聞不得酒味。從最爛的番薯酒,到最上得台麵的國宴名酒。

夜靜無語。雨聲似乎停住了。路北平吹熄馬燈的時候說了一句笑話:我們還是做雅(啞)人——此時無聲勝有聲吧。

4

如果,山和水的相逢,是四季更迭之中,山廂水界自然聚合的結果,那麼,山和山的邂逅,就該是地殼裂變、造山運動帶來的奇觀了。

黑暗之中,兩人一時都有點失措。先是默默解了衣,把身體平攤在床上,各帶一份心事和矜持,都不說話。喘著粗氣,閉上眼睛,氣氛便顯得笨拙而僵硬。兩相一碰,馬上移開,卻分明敏感到彼此肌膚裏的微顫。阿秋忽然輕輕幹笑了起來:規矩太多,想說話就說說話吧。望一眼路北平的側影,仍舊閉眼禁聲,便把手伸過去,拍拍他的臉頰:真要做啞人?

仍然無聲。阿秋的巴掌輕輕撫弄著他頰間的高低起伏,喃喃道:你累了?真想睡?

言語有時候是一種過渡,也是一種幕帳。

那一片指觸,開始緩緩遊走起來。

眼前是一片迷茫的灰霧。那一片指觸,像是隔著千裏萬裏,從雲端,從往日,從故舊發黃的書頁相冊,從黑白默片的時代,以及從那樣一個難以言說的維度裏,慢慢遊走過來的。他極力要從那一種似乎是陳年的觸摸裏抓住那個指觸的真實感覺——同時抓住對阿秋這樣一個山野異人的真實感覺,但那感覺卻似捧著一團冰雪的絨毛,靈智稍一逼近,便旋即融化了。——阿秋身上,確有一種冰冷的基質,甚至此刻,他體膚的溫度,似乎也顯得比他要涼凍幾分。他總是這樣冷冷地,似乎用另一個時代、另一個年頭的觸覺和感覺,提供給他別樣的視野感受;這感受又不期然地喚醒了、碰觸了他心底的某一個角落,不時鼓聲大作,弦動鍾鳴。有時他甚至覺得,他在巴灶山裏遇見的這位阿秋其實是幻覺的產物,他隻是為著提醒他記掛著一點什麼、正視著一點什麼而存在於這個陰陽地界裏的。這個地界是這麼脆弱,隻消輕輕一掀、一抖,就頓成虛空了……

阿秋這時卻忽然停住手,他聽見他在耳畔邊低低說道:我想聞聞你的味道……

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阿秋聞見了什麼味道,似乎也難以言說;可是他,路北平,卻分明聞見了阿秋體膚上逼臨的,那一股幽幽遊遊的氣息——有混合著鋼鐵烤藍似的陽光味、滲出藤茅異香的山野味;在雨氣稀釋的汗味和草煙味之中,奇特地,竟然透出了一股淡淡而甜甜的甘蔗昧……

窗外是滾雷如吼,屋裏卻是雷滾無聲。

這是他們第一個、也是惟一的一個,彼此敞開,相互接受的夜晚。

多少年後,路北平這樣告訴阿蒼:一直到今天,我也沒有成為你們可能想像的那一種類型的人。或許,真的隻是青春期一炙而逝的某種經驗而已吧。雖然我不願意說,那晚的經驗真的就是那樣無與倫比,但我也不願意說,真的就那麼不堪想像。毋寧說,那不過是人生旅途中,誰都可能存有的,那些偶爾溢出常態、不必刻意張揚、也無需刻意避諱的個人隱私的一種吧。或許因為,我沒有阿秋的執著認真,這種不相對應的失衡,甚或可以成為毀滅一個人的力量?但是我得承認,多少年來我時時會懷想起那一個夜晚。我雖然沒有再嚐試過那樣的夜晚,也沒有努力想去嚐試,但那一次經驗成為了某種不可替代的記憶,包括任何別的激情、別的邂逅、別的豔遇,都難以替代。誇張地說,那是讓我精神上真正走向成年的一個夜晚。至少,它使我對人的情感欲望及其存在方式可能具備的種種向度和強度,有了一種切膚之解。

……蕭蕭的風雨聲好像是半夜裏重新響起來的。山風穿越高林發出的呼嘯,使他想起當初進山的第一個夜晚,聽著滿溪滿穀裏盤旋著的山風發出的鬼哭狼嗥,他終夜無法安眠,被靜夜山林各種恐怖的聲響壓迫得血脈賁張。一連幾日都是無夢而眠、無眠而終,他曾笑稱自已是身在“無夢之穀”,入了九天道人修煉真丹的神幻境界。可是今晚卻是有夢的。夢很淺,睡得卻很深。夢中有水。水中有月。月中有人。人中有你,有我……夢中似乎聽見了隆隆雷聲,蒙朧醒過來的時候,才發覺是兩個人的鼻鼾聲合奏出來的震耳交響。這交響甚至有時掩過了窗外的風雨嘶叫,以致夢境中有另一個聲音窸窣進入,他們也渾然不覺。

大概是天亮前風雨聲最囂肆的時刻,最先是阿秋醒來——平日他就有早起的習慣,一時不知身何在,一側身,心頭一抖——忽然聽見,屋裏有另一個粗重的氣息聲!

黑暗中辨別出一個背坐在屋中央的人影,他猛然一驚,整個人醒了,沉住氣,用力推了身邊那個身體一把。

路北平猛然翻身,蒙蒙睜眼,猝然震愕,他和阿秋幾乎同時從床上彈坐起來——

背身坐在屋中的龐大身影,是阿佩。

不要點燈!那個影子一動不動,聲音低沉,我不要看見你們。

驚惶和尷尬,一時將黑暗填滿。

那個低沉的話音抖顫起來:不是阿扁帶我過來,本來我也無眼看!因為不關我的事!靜靜的屋裏並沒有阿扁的身影,隻有阿佩的話音在梁柱間撞出的嚶嚶回響。

阿佩猛然把身子轉過來,對著前麵兩個黑影——阿秋已經摸索著從床上下來,路北平仍舊呆愕在一角——冷笑道:哼,我原來以為,兩個大男人之間,還真有什麼秘密呢!一時又不知該罵哪一句:我我我……真是前世無修,羞死我前世後世人!

阿秋的黑影似乎向前邁了一步:阿姐,你聽我講……

你走開!阿佩喝道,我不要做你的阿姐!你什麼也不要講!

阿秋還是開了口:阿姐,我講過給你聽的……

我不要聽!不要聽!

阿秋堅持把話說完:我講過,我也想和四眼好。

阿佩火大了:好!好!兩個男人……這叫做好!真是前世無修,被我撞到,老天爺不為我開眼!

阿佩……路北平囁嚅著。

這個遲疑的聲音,終於讓雷聲炸響了起來:四眼!你不要想兩麵做衰人!為了生下這肚裏的仔仔,我什麼都受夠了!我知道你是不想做這個阿爸,不想要這個仔仔,你就想做出這種事來,激死我!

千不該,萬不該,路北平辯解了這一句:阿佩,我沒有……

沒有?你究竟有沒有?阿秋!你這個契弟……阿佩忽然哭了起來,撲撲拍著胸前的肚腹,抖著指頭逼向路北平:四眼!我同這個仔仔,要和你好——阿秋講,他也要和你好!你告訴我一句,你究竟要和哪一個好?!——你講!

屋裏流蕩著的那片黑暗,一時膠結凝固起來。

雨聲一下一下敲擊著暗影裏的什麼物事,響脆如鍾,如鼓。

路北平喘著氣:阿佩,你不要這樣逼我!你們不要這樣逼我……

黑暗中,阿秋的臉色煞白,眉目漸漸收攏,變得冷峻起來,轉過身,直直盯著路北平,一字一句說道:阿北,我知道這一個好字,很難出口。我不要逼你。世間許多無奈,逼不了的。我們好過,我很知足。我先走了。

一把拉開竹門,風雨聲灌了進來。阿秋穿著牛頭短褲的赤裸背影,陷在門外一片魚肚白的晨光裏,略一躊躇,便大步走進密集的雨點裏,很快,消失在屋裏兩個人的視線之中。

路北平扭過頭去,他不願意讓阿佩看見,自己泉湧而出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