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在回家的路上跋涉,河鼠也遇到了自己的麻煩。
這幾天,河鼠的心總是靜不下來,自己也說不清原因。夏天仍然保持著高漲的熱情,盡管麥田裏的青翠已經轉為金黃,花楸樹的葉子變紅了,樹林東一點西一點被潑上了深深淺淺的黃褐色、橙色、棕色,而光、熱和色彩絲毫未減,沒有一絲夏日將逝、寒冷就快來臨的預兆。果園裏的鳥鳴細弱了許多,空氣中流動著依依惜別的意味。河鼠一向很關心這些長著羽毛的朋友,即使夜裏躺在床上,他也相信自己確實聽到,南遷的群鳥輕振翅膀,從頭頂的黑暗中飛過。
人人來去匆匆,很難靜下來認真做點事。水流緩了,岸邊的燈芯草叢又高又密。河鼠漫步在田野裏,穿過一塊被陽光炙烤的牧場,鑽進了一望無際的麥子的海洋,風吹麥浪,低聲細語,金色的麥稈在頭上閃光。小田鼠們正忙著改造住宅,遍地都是等著搬進儲藏室的小麥、大麥、堅果……
河鼠寂寞地轉回河邊,他忠實的老河,從不打行李,也從不搬走。
岸邊的柳樹林裏,幾隻燕子正在嘰嘰喳喳地討論動身的日子。河鼠請他們留下來,保證盡力讓他們過得舒服。
“有一年,我想試試留下來,”一隻燕子說,“天氣涼了以後,哎呀,黑夜長得叫人厭煩,天陰沉沉的,空氣濕濕的、黏黏的,整畝地都找不到半條蟲子吃。幸好,我聽到南方在不停召喚我,趕緊就飛走了。越往南方,白天越長,南方有蔚藍的海洋、潔白的沙灘,有廣闊的綠野圍繞湖水,蟲子也肥美極了!”
河鼠的心底微微地動了一下,他眯起眼睛,想象著南方暖洋洋的太陽、南方帶著果香的風、南方水彩一樣的顏色。“嘩,嘩”,大河的水流聲仿佛在責怪他的不忠,河鼠慢慢地回過神,周圍的一切又變得暗淡了。
“既然南方那麼好,你們為什麼還回來?”他疑惑地問。
燕子們七嘴八舌地說:“當春天回到河岸時,我們會聽到另一種召喚的聲音,來自清香的牧草、帶著露水的果園、蟲子出沒的小池塘、牛群、結實的屋簷、翻曬的幹草……我們也想念布穀鳥的叫聲……還有浮在小溪水麵的睡蓮……不過,現在我們聽到的,是南方的呼喚。”
河鼠悶悶不樂地離開河岸,來到小路邊的斜坡上,躺在灌木叢的濃蔭下,默想著下麵的碎石路會通往什麼樣的異國他鄉,猜測著路上的行人會有怎樣的奇遇。一陣腳步聲傳來,塵土飛揚的小路上出現了一個疲憊的身影,原來是一隻風塵仆仆的老鼠,看見河鼠,他麵露微笑,走到他身邊坐下來休息。
他們都沒有開口,分享著涼蔭下的寧靜。河鼠悄悄打量這位夥伴:他顯然來自異鄉,身材削瘦,爪子細長,臉龐棱角清晰,眼角爬滿了皺紋,形狀優美的耳朵上戴著一對小小的金耳環。他穿的藍色毛線外套已經洗得發白,褲子也很舊,打著補丁,身邊那個藍手絹包袱似乎就是他全部的行李了。
休息片刻,異鄉老鼠忽然“嗯”的一聲,邊環顧四周,邊使勁嗅著空氣。“微風裏飄著暖暖的香氣,沒錯,是紫花苜蓿。”他評論著,“有一群奶牛在後麵的草地上吃草,用鼻子溫柔地噴著氣。遠處有收割機的聲音,我看到村裏的炊煙了。黑水雞在叫,附近一定有河經過。而你,朋友,”他轉過頭看著河鼠,“看樣子你像一位河上的水手,而且你很滿意眼下的生活。”
“是的,唯一值得過的生活,”河鼠回答,但不像從前那樣有把握。
“從某個角度說,我同意,”異鄉老鼠說,“因為我在北邊一個小村子呆了六個月,但是現在,有個熟悉的老聲音在呼喚我,我得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我離不開它。”
“你也要去南方?”河鼠小心翼翼地問,“我猜,你不是農場上的老鼠吧。”
“是的,我是一隻海鼠,”異鄉老鼠明亮的眼睛望著遠方,似乎正在聆聽某種內陸沒有的聲音,“家裏世世代代都是水手。我的家在君士坦丁堡,那是一座非常古老而美麗的城市。”
“啊,那你現在一定很想念大海吧。”河鼠很感興趣。
“是的,但我也喜歡陸地,”海鼠坦率地說,“要是你常年住在海上,陸地就會變得十分吸引人,港口的燈塔,小酒館的歡笑聲,多麼迷人啊!”
“給我講講你的航海生活,好嗎?”河鼠說,“因為我的生活……坦白說……今天我一直覺得它有點單調、沉悶。”
“我第一次出海,”海鼠開始講述,“是從君士坦丁堡出發,前往古老的地中海。船總在進港出港,炎熱的中午,我們就睡在涼爽的寺廟裏,星光微露的傍晚,則在銀紫色的天空下開懷暢飲。在亞德裏亞海,藍水晶似的薄霧彌漫在海岸線上,有一天,我們沿著航道一直駛進了威尼斯,那裏處處呈現著舊日的輝煌,滿天星鬥映著運河上穿梭的遊船,樂聲在水上回蕩,還有牡蠣,你沒吃過牡蠣吧……”他停了下來,摸了摸肚子。
“後來,我上了一條去科西嘉的商船,”海鼠接著說,“我喜歡那帶著鹽香的海風,陽光灼熱,而水沫沁涼。我們還運過葡萄酒去大陸,酒桶被連成一串在海港裏漂著,由馬匹咚咚咚咚地拉上岸。幹完活,我就去岸上喝酒,困了就睡在橄欖樹林裏。之後我沒回到船上,一路穿過沿岸的村子走到了馬賽,那裏的大海藍得耀眼,還有鮮甜多汁的牡蠣,噢,有時我夢到馬賽的牡蠣,都哭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