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宴會,張敖君臣如坐針氈,驚出一身冷汗。好不容易待高祖酒足飯飽,將其送至下榻之處,隻見高祖兩足叉開,坐於榻上,人借酒勁,叱張敖如奴仆,令其為己脫履、洗足,還大罵連聲,將胸中怒氣全部傾泄到了張敖身上。
張敖見高祖無端生事,嚇得噤若寒蟬,伏地謝罪。直待高祖罵累、躺下、睡著,張敖方悄悄退出。
翌日清晨,張敖、貫高等,又將高祖從宮中迎出,送往城外。直到高祖人馬離去,趙國君臣,方長出了一口氣。
高祖走了,趙國卻起了一場風波。張敖受辱,還可忍下,卻激起了趙相貫高、趙武等人的怒意。
貫高、趙武,先為張耳舍人,現又相張敖,年紀雖大,卻好仗義直言。
二人親見高祖驕橫之舉,身為趙相,深感恥辱,遂私下說: “大王孱弱,身為人臣,應為我王分憂!”
說完,二人同往拜見張敖,屏人說敖道: “天下豪傑並起,能者先立。今大王出郊迎駕,謙恭之極,而帝毫無待臣之禮,任情辱罵。臣等願為大王殺之。”
張敖聞言,大駭,咬指出血,指天發誓道: “君何來此言?先王失國,全仗皇帝之力,才得以複國,傳及子孫,此恩此德,世代不忘,願君再勿出此妄言!”
張敖所說,出自肺腑,趙能複國,確依漢力: 漢元年(前206年)二月,項羽戲地分封,立張耳為常山王。 漢二年(前205年)十月,陳餘借助齊王田榮之力,擊敗張耳,複立歇為趙王,而張耳西投漢王劉邦。
同年九月,韓信受漢王劉邦所遣,引兵平定魏、代,複請兵三萬,欲北進伐趙。
同年閏九月,張耳奉漢王之命,領三萬軍與韓信會於小修武。
漢三年(前204年)十月,韓信、張耳統兵與陳餘戰於井陘,破趙軍二十萬,遂定趙地。
漢四年(前203年)十一月,漢王立張耳為趙王。
漢五年(前202年)秋,張耳死,子敖嗣立為王。
為此,張敖上下兩代,得漢恩惠,雖受劉邦所辱,又怎能輕易背漢?
貫高、趙武,見趙王破指盟誓,知其誌難移,遂告辭退出。
走出王宮,二人悶氣,難以泄出,當即喚來十餘位誌同道合者,相謀道: “我等弄錯了,大王生性忠厚,不忍背德,唯我等受辱難忍,總要報此之仇。今帝辱我王,正欲尋事加害。我等所為,萬不可牽連大王。如事成,則歸功於王,如事敗,我等自身承擔。”
於是,貫高、趙武等,暗中收買死士,尋機刺殺高祖。
高祖從馬邑回到洛陽,方才住下,忽見其兄劉仲狼狽逃回,說自高祖回師,匈奴突然移師攻代,代地漢兵抵敵不住,隻好棄城逃回。高祖聞報,不由大怒,恨聲叱道: “你不顧封地,畏敵潛逃,該當何罪?看來你隻配看守田園,豈夠封王!”
但顧念手足之情,從寬發落,降仲為 癭 陽侯,另封少子如意為代王,因如意年幼,複命陳 議 為相,暫往鎮守。自己加緊整頓兵馬,準備擇日,再親征匈奴。
漢八年(前199年)冬,高祖聞韓王信餘黨又從匈奴出,兵犯邊界,又引兵北征。及到了東垣(今河北正定縣南),寇已退去,乃南歸過趙。
趙相貫高、趙武等,聞訊大喜,認為這是刺殺高祖的良機。經謀劃,他們以為高祖回軍必過柏人(今河北隆堯西)縣,於是一麵派人通知地方官,投入人力物力準備行宮,以迎聖駕,一麵暗遣殺手,隱身廁壁,以伺機刺殺高祖。
高祖行至柏人。時張敖君臣早已臨地迎駕。高祖進入行宮,方洗浴完畢,還未用膳,忽覺心中不安,心想: “朕戎馬半生,從未有過如此感覺,難道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想到此,忙問左右: “此縣何名?”
左右答道: “趙國柏人。”
高祖愕然道: “柏、迫相近,柏人就是迫人,此地不祥,速速離開。” 左右聞言,出整法駕,待高祖上車,大隊人馬繼續南行。 貫高、趙武等,見高祖不宿而去,隻道天助皇帝,遂悻悻歸都。 高祖回到洛陽,轉瞬年殘,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趙王張敖、楚王劉交,陸續至洛,朝駕正朔。
漢九年(前198年)十月,高祖欲回長安省親,命四王隨行。及至都城,已臨歲末。
年節來臨,高祖奉太上皇登禦未央宮前殿,自率文武百官,一同謁賀。賀畢,大設宴席,共同歡飲。高祖正座陪著太上皇,文武群臣,分宴兩側,依位就席。高祖舉杯向太上皇祝壽,群臣依次相應。酒過數巡,高祖見太上皇滿麵喜色,便與太上帝戲道: “以前,大人常說臣兒無賴,不能治家業,不像二兄仲勤力田園,治家有道。今臣兒所創產業,與仲兄比較起來,誰多誰少?”
太上皇聞言,無詞可答,隻笑笑而已。
群臣皆樂,遂呼萬歲!
太陽西下,群臣方謝宴散歸。
年宴方散,高祖就接到邊報,說匈奴又興兵犯邊。高祖心想: “匈奴往來無常,令人防不勝防,幾次征伐,又見效甚微,將如何防禦呢?”
正思間,關內侯劉敬來見,獻上和親之策。說將長公主遣嫁單於,必能邊靜兵息。
高祖連稱好計,但長公主自己早已許給張敖,又怎麼辦呢?思來想去,還是以寧邊為重。於是,當即返回內宮,找呂後商議。 呂後聞計,大吃一驚,不禁淚珠流下,怒道: “妾唯有一兒一女,欲相依終身,奈何狠心將女兒遣往塞外,下嫁番奴?再說陛下早已將女許給趙王張敖,陛下身為天子,豈可自食其言,令天下恥笑?此事妾萬不敢從命!”
呂後本高祖結發之妻,又為他擔過不少風險,所以,呂後發怒,高祖也畏懼三分,再者,她如請出太上皇,事情就更麻煩了,更何況細思起來,自己也覺理虧,於是長歎一聲,隻得作罷。
翌日,呂後恐日長生變,忙令太史擇取吉日,將女兒嫁與張敖。好在趙王張敖朝賀未歸,便乘機在都城與公主完了婚。高祖也隻好聽之任之,隨其所為。
數日之後,張敖、公主辭別了高祖、呂後,返回了趙都馬邑。
十二月,張敖、公主新婚不久,正處恩愛纏綿之際,一日屬臣忽報,聖旨到。張敖、貫高等,急忙跑出接旨。隻見皇使持旨待宣,與往時不同的是,這次皇使身後跟了眾多武士。張敖不知出了何事,忙與臣下跪地聽宣。皇使見人已到齊,宣道: “朕近聞趙王張敖、趙相貫高、趙武等,有弑朕謀反之嫌,今令一並拿下,解往長安聽審!”
原來,貫高有一仇人,得知其密謀後,上書告變。高祖閱後,當即大怒,遂下一道詔書,遣使帶武士前來拿人。
張敖聞宣,茫然不知所措。
當事者聞宣,知事已敗露。趙武等十餘人,性急之中,皆欲拔劍自殺,隻聽貫高喝道: “誰叫你們這樣做?我王實未謀逆,事皆由我等所為,今日連累我王,如我等今日皆死,試問我王之冤,還有誰能為他申辯?”
貫高一喝,眾人方如夢初醒,遂不作任何舉動,聽任武士上前綁了,與張敖一起,被皇使押往了長安。
張敖一行到了長安,高祖也不與其見麵,即交廷尉,係於獄中。廷尉因張敖曾為趙王,又是高祖女婿,遂另眼相待,單拘一室,所送飲食,也還不差。
數日之後,廷尉升堂審案。因此案牽連王室皇親,廷尉格外謹慎小心。他先令將貫高押上大堂,喝問道: “有人上書,告你君臣蓄意謀殺主上,可有此事?”
貫高跪於堂下,朗聲答道; “果有此事,但皆臣等私謀,我王並不知曉。”
廷尉見貫高已認其罪,又繼續問道: “當今陛下,乃聖明之主,你等為何蓄意犯上?”
貫高至此,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當即辯道: “既為聖主,就應待人以禮,為何屢辱我王?高等為趙王之臣,就應謀趙王之事,怎可見我王受辱,而袖手旁觀呢?”
高祖之性,廷尉又怎能不知!況又略知事情始末,見貫高如此忠心,也頗為感動。但因皇命在身,又不能不嚴加審問。於是,接著問道: “你等所為,是否趙王主使?要從實招供。”
貫高道: “臣等確與趙王議過此事,但我王兩代受主恩惠,曾咬指盟誓,決不叛漢。臣等見此,遂私下行事,我王實為不知。”
趙相行事,趙王不知,雖有貫高剛才所辯,也難令廷尉相信,於是疑高袒護趙王,便令隸役重笞貫高。貫高咬牙忍受,始終一詞。廷尉無奈,隻得令將貫高押回,待明日再審。
翌日再審,貫高所言始終如一。三天過後,貫高已被打得遍體鱗傷,供詞仍是如此。
高祖詢問案情,廷尉如實稟報,高祖道: “還要嚴加審問,必要弄個明白!”
廷尉已知高祖之意,辭別回衙後,立即升堂,再審貫高。
隸役拖進貫高,廷尉大聲喝道: “貫高,蓄謀弑主,罪夷三族!你如從實招供,還可從輕發落。現在問你,你等所為,是否趙王主使?”
貫高仍執前詞。
廷尉喝令用刑。
隻見隸役取過鐵針,在火中烤紅,然後釘入貫高四肢。 大堂上,喝問聲,用刑聲,慘叫聲,交替出現。貫高暈死多次,已體無完膚,然而所供仍是: “皆屬我等所為,趙王實為不知!”
廷尉怕拷打至死,隻得下令將貫高暫押獄中,從緩定奪。
時,魯元公主見丈夫無故被捕,已從趙地趕來長安,謁見母後,設法救夫。
呂後聞後,忙遣人去了解案情,當得審訊情況後,心中有了底,
便找到高祖,為張敖辯解道: “張氏父子,仗主上之力,才得已複國稱王。且張敖已成帝婿,不大可能有謀亂之舉,願陛下細思!”
高祖怒道: “張敖若得天下,難道還少你一個女兒嗎?真是糊塗!”
話雖如此,高祖也想早結此案,複召廷尉,詢問進展。廷尉遂將
再審情況稟報了高祖,高祖聽完,不禁失口讚道: “好一個壯士!執詞如一。”
口中讚,心中疑慮仍存,沉思了片刻,高祖問道: “何人與貫高相識?”
中大夫泄公應聲道: “臣與貫高同鄉,素知其人,從事趙王,以義自立,不受侵辱,重於然諾,確為一個誌士。”
高祖道: “君既與貫高相識,可往獄中探視,借機問明此案隱情,看趙王是否與其同謀?”
泄公奉命,持節前往獄中,獄吏見節,放其進入。行至高室前,見高臥於竹床,一動不動,如同死人一般。來到床側,才見貫高體無完膚,血染衣衫,慘不忍睹。泄公輕喚數聲,高方知曉,欲起身而不能。泄公向前捺住,讓他不必起身。隻聽貫高說道: “是泄公吧,恕我有傷在身,不能起身相迎。”
泄公安慰幾句,遂問起謀逆一事,說道: “你何必死保趙王,自受其苦?”
貫高聞言,咬牙坐起,目視泄公道: “此話從何說起?人生在世,誰不愛父母,戀妻子!今我自認謀逆之首,這是夷滅三族之罪,難道我愛趙王勝過父母妻子,甘送三族性命?實乃趙正確不知其情,我怎違心將他供出?我寧滅三族,也不能誣陷趙王。”
泄公聽後,也不好再說什麼,遂告辭退出,回報高祖。
高祖聞報,複令廷尉再審趙武。數日後,廷尉回稟,說趙武所供,與貫高相同。至此,高祖方信張敖確實無罪。
一月,高祖頒下詔令,赦敖出獄。因感貫高、趙武忠心護主,遂對泄公說: “貫高至死,也不肯誣及趙王,忠誠難得,君可再往獄中,告知貫高,就說張敖已經出獄,連他朕也要赦罪釋出。”
泄公奉命來到獄中,傳述諭旨。貫高聞後,竟躍身而起,問道: “我王果真出獄了嗎?”
泄公道: “聖旨豈能有假!主上有令,不僅釋出趙王,還說足下忠信過人,也要赦罪出獄。”
本為喜訊,然而貫高聽後,長歎道: “臣所以不死,忍受酷刑,不為別的,隻為張趙王之冤。今王已出獄,我責已盡,死又何懼!況我為人臣,已有篡弑之罪,又有何顏再事主上?即使主上赦我無罪,難道我內心就沒有愧嗎?”
說完,自斷咽喉而死。
悲哉!慘哉!貫高之死,頗為悲壯!泄公目睹,為之所動,不由兩行清淚順腮滴下。遂令獄吏好生看護貫高之身,自己退出獄門,急報高祖。
高祖聞報,感歎不已,傳諭厚葬貫高。忽臣下又報,說隨趙王至都的家奴又將如何處置?
原來,高祖擒拿趙王時有諭:趙王群臣賓客有敢從王至都者,一律罪及三族。時,有郎中田叔、孟舒等十餘忠信之臣,皆願隨敖同行,聞諭不準,乃想出一法,自去削發套環,扮作家奴,隨張敖來到長安。
高祖傳諭,一並召見。不久,田叔、孟舒被人引入宮內。高祖見各個氣宇軒昂,不同凡響。及說起趙玉冤情,都慷慨激昂,涕淚俱下。有臣從旁詰難,都被駁得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漢製剛建,正是用人之際。高祖一見,心中甚喜,如此忠義之士,正是所尋治國之才。當即,赦去他們的欺君之罪,又分別將他們拜為郡守,或諸王中的國相。田叔、孟舒等沒想到因禍得福,心中自然歡喜,遂伏首謝恩,先後辭別而出。
貫高已死,案情已明。張敖雖無反意,但亦有不察之過。高祖怎肯再讓他返趙稱王,正好乘機將其降封為宣平侯,而將代王如意,改封為趙王,並把代地並入趙國,使原代相陳 議 鎮代,另拜禦史大夫周昌為趙相,以輔佐幼王,寧地撫民。
至此,貫高事件處理完畢。
對此,蔡東藩先生有過評述: “彼貫高等之謀弑高祖,亦由高祖之罵而來。謀泄被捕,寧滅族而不忍誣王,高之小信,似屬可取,然弑主何事,而敢行乎?高祖之欲赦貫高,總不脫一粗豪之習。史稱其豁達大度,大度者果若是乎?”
事因起於劉邦,但“使張敖亡國者”,卻非“貫高之罪”。以事論事,沒有前因,何來後果?如從西漢初年政治態勢看,為穩定政權,劉邦視異姓王如眼中釘。為此,即使沒有貫高事件,如韓信者,張敖稱王還能有幾時?以後滅陳 議 、殺彭越、征英布,豈不都是如此?
四、征議斬越
漢製初建,人心思安,陳 議 於此時興兵為叛,劉邦征討,其敗亡乃是咎由自取,然而,因征兵不至,問罪彭越,先徙後殺,又是否太過?
漢七年(前200年)十二月,高祖降劉仲為候,另封幼子如意為代王。因如意年幼,複拜陽夏侯陳 議 為相,前往代守。
陳 議 受命,擇日往代,臨行,因素與韓信友善,前往信邸辭別。時,韓信已由楚王被降封為淮陰侯,正內心忿怨之時,聞 議 擁兵鎮代,又遠離都城,遂鼓動陳 議 見機叛漢,並說: “否為公從中起,天下可圖也。”
陳 議 東宛朐(今山東菏澤西南)人,帶五百人從高祖入關,又以遊擊將軍從高祖擊敗燕王臧荼,平定燕地。是個有勇無謀、缺乏主見之人。素崇韓信之能,為此,聞韓信如此說,應道: “謹受尊教!”
及到了代地,陳 議 依信之教,一麵招兵買馬,擴充軍隊,一麵積極網羅死黨,準備起事。
他素慕故魏公子信陵君無忌,好養食客。遂也效仿,將當地的一些豪商巨賈、無賴巨猾,全都納於門下。不長時間,陳 議 在代地就編織成了一張納叛之網。
漢九年(前198年)一月,因貫高事件,高祖降趙王張敖為宣平侯,徙代王如意為趙王,另拜周昌為趙相,佑王治國。 陳 議 聞此,加緊謀叛,恐日久生變。他在調動兵馬的同時,私下遣人與韓信聯係,謀取策略。
一次,陳 議 假歸過趙,隨客千餘乘,前呼後擁,蜿蜒數裏,把邯鄲城旅舍全部占滿。
趙相周昌聞 議 過境,前往拜會,見 議 如此聲勢,心中暗暗吃驚。及 議 假滿返鎮,更是刀槍林立,兵馬成陣。至此,周昌始疑陳 議 心存異誌。
漢十年(前197年)七月,太上皇病於新豐(今陝西臨潼東北),高祖親往探視。
新豐,原名酈邑。太上皇病故後,高祖改酈邑為新豐。
漢六年(前201年)五月,高祖尊太公為太上皇,居櫟陽宮中。因太公久住鄉村,雖忽然富貴,反覺不適,故常思故鄉,悶悶不樂,意欲東歸。高祖略有所聞,暗問左右,左右道: “太上皇‘平生所好皆屠販少年,酤酒賣餅,鬥雞蹴,以此為樂,今皆無此,故不樂’。”
高祖聞後,便遣能工巧匠,趕往故鄉,將豐邑田園地貌,房舍布局,繪成圖樣,攜回洛陽,然後選定櫟陽附近的酈邑之地,按圖構築。不久,工程完成,與豐邑無二。高祖又將故鄉父老婦孺遷來若幹,散居該地。於是,太上皇移居酈邑,暇時來遊,如臨故土,乃易鬱為歡,談笑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