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昌這才明白高祖令已為趙相之意,遂收淚領命,辭退而出。
數日之後,昌奉趙王如意,辭別高祖,出都赴趙。
周昌走後,禦史大夫一職已成空缺,該授與誰?高祖苦思多日,沒能確定人選。
一日朝罷,高祖又想起此事,用手撫弄著禦史印綬,自語道: “這印綬當屬何人?”
抬頭一看,恰趙堯在側,頓時心中一亮,又自語道: “看來,禦史大夫一職,當屬此人!”
於是,頒下詔旨,令趙堯接替周昌,為禦史大夫。
趙堯時為掌璽禦史,本歸禦史大夫管轄。事前有趙人方與公,曾對禦史大夫周昌道: “公屬下趙堯,年雖少,但是奇士,公當另眼視之,他日必代公位。”
周昌聽後,笑道: “堯尚年少,不過為一刀筆之吏,又何能至此!”
及昌至趙國,堯果真被任命為禦史大夫,昌聞知後,方佩服方與公的先見之明。
高祖廢立太子之事被阻,如意赴趙就國,但呂後怕劉盈被廢的憂慮卻絲毫沒有減弱。她越想越怕,又怎能保住太子之位呢?實難想出萬全之策。就在這時,有人向呂後獻計道: “留侯張良素來多謀善斷,皇帝也十分信任他,何不派人向他求教?”
呂後聞計,笑道: “我真是急糊塗了,怎把留侯忘了,虧你提醒!”
說畢,重賞此人,並派其弟建成侯呂釋之前往張良所問計。
張良素以足智多謀著稱海內,協助高祖奪取了天下,且自保有術。高祖即位後,曾令其自選齊地三萬戶,而良說: “初,臣起於下邳,但與陛下巧會於留,這是上天將臣授於陛下,陛下用臣之謀,幸得有功。今求封留邑,心願已足,怎敢當三萬戶?”
高祖聞言,隻好封張良為留侯。自此,良借身體多病,深居簡出,極少幹政。
這日,張良正在家中靜坐行氣,忽聞呂釋之求見。良料其必受呂後所遣,忙起身迎進。釋之道: “君是皇帝謀臣,深得皇帝信任,今陛下欲易太子,君又怎能在家高枕而臥?”
張良聞釋之所言,已知其來意,回道: “當初,陛下處於危急之中,幸用臣計。今天下已定,陛下因愛心而欲易太子,本是皇室家務事,雖有臣等百餘人,又有什麼辦法?”
釋之見張良推托,便仗日後之勢,強行要良獻計,道: “我受呂後之托,來向君求教,君總不能置之不理吧?”
張良為免禍災,遂道: “此事不是口舌所能解決的,要想阻止陛下廢長立幼,天下隻有四人,即東園公、綺裏季、夏黃公、裏先生,世稱四皓。此四人年紀已老,因陛下待人欠禮,逃匿商山之中,誓不為漢臣。但陛下敬重四人。今公可令太子修書,帶上金玉布帛,派能言善辯之士,前往商山好言相聘,此四人會應聘出山。出山後,令為太子客,隨時從太子入朝。陛下見到後,必異而相問,當知此四人後,必斷廢立之心。”
釋之聽後,並不解此計妙在何處,當即告辭而出,回報呂後。
呂後得計,立刻令釋之派人,奉太子書,卑辭厚禮,前往商山,聘迎四皓。四皓見來意甚誠,同意出山相助。及到長安,太子劉盈格外敬重,情同師事。四人遂不好告辭離去,隻得在建成侯府住下。
漢十一年(前196年)七月,淮南王英布反。時,高祖病體初愈,有意讓太子統兵,往征英布:勝了,可得磨煉;敗了,也可乘機廢掉太子。
此計不可謂不妙,但已被四皓看被,相互議論說: “我們來到長安,就是為了保護太子。陛下令太子領兵,事情就危險了!”
於是,四人往見呂釋之,說道: “太子領兵,有功不加封,無功則受禍,臣等聞‘母愛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侍禦,常將趙王如意抱於帝前,陛下曾言:‘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之上’,這就說明了,一定要讓如意代太子之位。君何不去見呂後,令其位於帝前,就說:‘英布本為天下猛將,又極善用兵。現今朝中眾將,皆屬陛下舊臣,又怎肯受太子節製。今若使太子統兵,就如同使羊將狼,誰肯聽命?此消息若讓英布知之,必揮師西進,一仗打敗,定會牽動全局。為此,陛下雖病體初愈,也隻能率軍親征,眾將也不敢不盡其力。’如此,則可保太子安全無虞!”
釋之聞計,急忙往見呂後,具告四皓之言。呂後遂哭泣於高祖麵前。高祖聞後,煩道: “朕知豎子不能任事,朕自領兵罷了!”
臨東征,張良抱病進言高祖,令太子為將軍,統關中兵。高祖複任良為少傅,協助太傅叔孫通,輔佐太子。
至此,高祖欲廢太子之事,又一次受阻。
漢十二年(前195年)十一月,高祖征英布歸,因途中箭傷複發,匆匆回到長安,臥於長樂宮,數日不能朝。戚姬朝夕侍側,見高祖痛苦呻吟,心情格外沉重。
一日深夜,高祖被箭傷疼醒,微睜雙眼,透過昏弱的燭光,見戚姬頭發散亂,麵色疲憊,坐於床前,正麵對自己,暗自流淚,頓時一股酸苦之情由心中湧起,熱淚不自主地湧出了眼框。戚姬見高祖醒來,忙用手帕拭去眼淚,站起身,走到高祖身旁,問道: “陛下是否感到痛疼?妾這就去喚禦醫前來。”
高祖搖搖頭,低聲道: “後宮之中,唯愛姬疼我。我這一病,有勞你日夜守護,天已不早,你安歇吧!”
戚姬道: “陛下一病,妾感內心空虛,六神無主,有幸得侍陛下,豈怕操勞之苦,願陛下安心靜養,早日康複!”
說著,和衣躺於高祖身側。
兩人同臥一床,但都難以入睡,各想心事。高祖心中說:我年歲已高,雖然眾臣呼我萬歲,但古來帝王,有誰能逃過一死?秦始皇遣人四處尋覓長生不死之藥,但結局還不是一樣?我豈能怕死,唯我死後戚姬又將如何?今呂後妒恨之心已生,要保全戚姬母子,別無選擇,隻有廢長立幼。決心已下,不久也就昏然睡去。
戚姬此時也在想著心事:自己受寵陛下,不乘此時進言更換太子,還待何時?且陛下年齡已大,又有重病在身,萬一不幸,自己母子定會落在呂後手中,憑她那在朝中的影響,妒恨的心情,毒辣的手法,到時,還不將我母子……她不寒而栗,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翌日,高祖將重臣召入寢宮,再次提出欲廢棄太子之事。張良身為太子少傅,義難坐視,便首先進諫,說了許多言詞,但高祖隻是閉目不睬,張良萬般無奈,隻得托病退出。自此,借病不理政事。眾臣各思,平日張良進言,陛下大多采納,今日竟這般如此,遂也不敢輕易進諫。高祖見大家都沉默不語,心中暗喜,當即道: “如無異議,就此定奪!”
話音剛落,太傅叔孫通趨前奏道: “從前,晉獻公寵愛驪姬,廢去了太子申生,結果晉國亂了數十年,成了天下笑柄。秦始皇不早立長子扶蘇,使趙高有機可乘,矯詔詐立了胡亥,此乃自取敗滅,這是陛下親眼所見。今太子仁孝,天下皆知。且呂後與陛下,同曆苦難,又隻生太子一人,怎可無端廢棄?如陛下今日定要廢嫡立少,臣情願先死,以頸血潑灑陛下麵前之地!” 說罷,拔劍在手,意欲自刎。
高祖見此,心中一驚,忙製止道: “公慢動手,朕不過是偶出戲言,不必過分認真,怎可屍諫!”
叔孫通放下寶劍,回道: “太子乃天下之本,根本一搖,天下震動,怎能以天下為戲呢?”
高祖聞言,歎道: “朕從君言,罷議太子之事。”
說罷,揮揮手,令眾人退了出去,隻好再圖他策。
數日之後,高祖箭傷稍漸好,便置酒宮中,並召太子劉盈侍宴,慶祝東平英布凱旋而歸。
太子劉盈應召入宮,四皓緊隨其後,見到高祖,劉盈行過禮後,四皓也—一上前拜謁。高祖見四人皆年暮老人,各個須眉似雪,道貌岸然,心中十分驚詫,便問太子道: “此四老是何人?”
太子劉盈尚未答話,四皓已自報姓名。高祖大驚,說道: “公等就是商山四皓!朕久聞賢名,數年前朕就派人往召,但公等避而不至,不知今日為何,竟來隨我兒左右?”
四皓交換了一下眼神,齊道: “陛下素輕士好罵,臣等不願受辱,故懼而藏匿。今間太子為人仁義,又恭敬愛士,天下之人,都願為太子效命,臣等為此遠道而來,甘願輔佐太子。”
高祖沉思片刻,便道: “我兒得高人輔助,乃是再好不過之事。還望四位一心維護,勿使失德!”
說完,令四皓同坐,一齊宴飲。四皓奉命,傍坐相陪,並依次捧杯上壽,高祖接過,一飲盡。酒過數巡,高祖心事加重,總感不快。
在此之前,高祖廢棄之意並未改變,現見連他都未召至的商山四皓,竟來到長安,甘心輔佐太子。他隱隱感到,太子的根基已深,實難動搖,如硬行廢棄,也不是不可能之事,但定會引起朝臣非議,甚至是天下混亂。可戚姬母子又將如何辦呢?
高祖心情不暢,遂令太子退去。太子起座,四皓相隨,慢慢離去。高祖急召內室戚姬,用手指著已步出宮門的四皓道: “朕本欲改立太子,但劉盈已得商山四皓相輔,羽翼已成,實難再動了。”
戚姬聞言,頓時淚流滿麵,嗚咽著說; “我母子命休矣!”
高祖也不免心酸,勸道: “愛姬不必過悲,雖呂後得勢,朕定作周詳安排,諒她也不敢加害於你。朕現酒性未盡,我作楚歌,你作楚舞,我們何不歡樂一回?”
戚姬隻得收淚,就在席前揚起翠袖,翩翩起舞。高祖思考了片刻,歌詞已成,遂開口唱道: “鴻鵠高飛,一舉千裏。羽翩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 銲 繳,尚安所施!”
歌罷複歌,聲充後宮,情調淒涼,傾泄著高祖愁苦無奈的情緒。 戚姬本就知音通文,她又怎能不理解此時高祖的心境,聞歌動情,悲從心中來,想起自己母子,一旦高祖駕崩,還不知落到何種境地,不禁淚如泉湧。
她原本想借助高祖之寵,奪得儲君之位,現眼見化成泡影,自身反處於一種極其危險的處境中。她感到自己像一隻孤雁,哀鳴無援,隨時有被獵人射下的可能。她開始絕望了……渾身無力,再難成舞,後來索性掩麵痛哭起來。高祖也無心再飲、再歌,攜起戚姬,轉入內室。
自此,廢立太子之事,再不提起。《史記-留侯世家》上說:“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這未免誇大了四皓之力。對廢立太子之事,立在劉邦,廢亦在劉邦。劉邦之所以放棄改立之意,意在安國!
漢初廢立之事,曆經三議,真可謂一波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