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終壽長樂
漢十二年(前195年)春,高祖箭傷稍愈,忽聞盧綰謀反的消息,不禁大怒,致使舊瘡迸裂,流血不止。禦醫好不容易用藥將血止住,但痛疼難忍,高祖輾轉榻上,不能入睡。遂微合二目,陷入沉思: “東征英布,自己身體欠安,本欲令太子領兵出行,但呂後從中阻攔,使我不得不帶病出征。不料,又臨陣中箭,傷勢嚴重。如免去此行,又怎能至此?害我者,實乃呂後……”
“陛下龍體可見好?”呂後攜太子進來問疾,打斷了高祖的沉思。
高祖見是呂後母子,不由氣往上湧,雙目圓睜,叱道: “朕至此,全是你母子所害,你們明為問疾,心盼朕死!快快退下,朕不願見到你們!”
呂後在與威姬爭鬥之中,雖采取的是舍夫保子之策,但高祖畢竟是自己的丈夫,見高祖病成這樣,豈有不心疼之理,遂攜太子前來探望,不想遭到高祖的叱罵。因怕引起高祖傷口惡化,隻得帶著太子劉盈悄悄退出。
此景恰被一侍臣見到,因平日與樊噲不和,便想乘機加害,於是,見呂後太子退出後,就趨步行到高祖榻前,說道: “臣有一言,欲奏明陛下,不知可言否?”
高祖此時悶氣未消,當即叱道: “有何要事,待朕傷愈後再奏不遲!”
侍臣聞叱,說道: “臣所奏是關係到趙王生死之事,臣知陛下龍體欠安,但事情急迫,不得不奏!”
說著,佯裝退下之狀。他知道,一提趙王,高祖必然準奏。
果然,他的話音剛落,高祖便強忍傷疼,慢慢坐起身來,喚道: “你且回來,將你所奏之事說與聯聽。”
侍者複趨身向前道: “樊噲本為呂後妹夫,現已與呂後結為死黨,聞他與呂後合謀,欲待陛下萬歲之後,領兵入都,盡誅戚夫人、趙王如意等人,不可不防!”
高祖聞後,大吃一驚。他本擔心日後戚姬母子的前途,聞言怎能不急,遂道: “此消息你從何處得來?”
侍臣道: “為太子事,呂後已將戚夫人恨之入骨,急欲置之死地而後快,且呂氏親族中,唯樊噲手握重兵,日後不依靠樊噲還依靠誰?此事朝中不少大臣已知,惟瞞陛下己矣。臣知陛下常為趙王日後憂慮,故特來相告,願陛下深思!”
高祖聽後,揮手令侍臣退下,越想越覺得傳臣所言有理,越思越感心中難安,遂令人往召陳平、周勃。
陳平、周勃聞高祖急召入宮,不知發生了何事,趕忙入謁高祖。高祖道: “樊噲黨同呂後,盼我速死,實在可恨!今令你二人,乘車前往軍中,速斬樊噲,不得有誤!”
時,樊噲正奉命領兵北討盧綰,平定燕地。二人聞命,不知事起何因,麵麵相覷,不敢多言。高祖對陳平道: “你持噲首複命,越快越好!”
說完,又吩咐周勃道: “你不必返回,可代噲為將,討平燕地。”
陳平,周勃見高祖盛怒,又重病在身,未敢問清緣由,領命退回,持節趕往燕地。
途中,二人議論此事,陳平道: “樊噲,陛下故人,積功甚多,又是呂後妹呂之夫,是皇親貴戚,今陛下不知受何人挑唆,令我二人前往斬噲,恐陛下事畢後悔,你我不可魯莽行事,最好將噲拘捕送回,令陛下親自處置,不知你意下如何?
周勃聞言,讚道: “此計甚好,就如此辦理。”
陳平、周勃走後,高祖的病仍不見好轉,三月,病情突然加重,瘡流膿血,高燒不退,臥於榻上,時昏時醒。
寢宮內,戚姬守護,暗自落淚。
寢宮外,禦醫會診,但苦無良方。
呂後聞高祖病情加重,也趕來探視,見了禦醫道: “陛下病情到底如何?”你等要說實話。”
呂後於宮中素來威嚴,眾醫見問急忙跪倒,齊道: “臣等日夜待於寢宮,多次會診,已將最好之藥用上,但陛下至今不見好轉,照此下去恐凶多吉少。”
要救高祖,還要靠眾醫,所以,呂後將態度放緩,問道: “不能眼看陛下病情日益加重,不知眾位有何良策,能救陛下於垂危之際?”
眾臣一時難以回答,沉默片刻,中有一人說道: “臣等學藝不精,愧對陛下,但天下能人甚多,皇後何不下詔,召天下神醫入宮,如此,陛下之病還望有救。”
呂後覺此話有理,遂下令征召天下名醫,凡能治好高祖之病者,升爵、封官、重賞。
數日之後,呂後尋得一位良醫,帶入高祖寢宮,恰逢高祖清醒。此醫走到榻前,察過傷口,接著為高祖診脈,良久,方診視完畢,退至一旁。高祖問: “朕病還可治否?”
來醫道: “陛下舊傷未愈,又添新瘡,且積時已久,又因盛怒而迸裂,雖難治愈,但還可一試!”
高祖聞言,不禁罵道: “我以布衣提三尺之劍,取得天下,不料一病如此,豈非天命?我命在天,天令我死,即使扁鵲重生,也無能為力,還談什麼‘一試’呢!”
說罷,不令醫治,傳令左右,賜來醫黃金五十斤,命其退去。 呂後見此,上前相勸,高祖隻是閉目不理,呂後無奈,也隻好作罷。
呂後走後,高祖心知自己已時日不多,該到安排後事的時候了。遂傳令左右,召蕭何、張良、叔孫通、張倉等重臣入宮議事。高祖強起坐於榻上,麵對眾臣道: “朕已病入膏肓,恐難以治愈。眾卿隨朕經百戰而奪得天下,今朕一病不起,所慮唯日後天下生變,願眾卿同力共輔太子,勿使劉氏天下易於他姓之手。”
高祖麵色灰白,說話無力,與昔日馳騁沙場的高祖,判若兩人。眾人聞言觀貌,已感高祖來日不多,遂齊跪地上應道: “陛下不必擔心,臣等將盡全力輔佐太子,以安劉氏天下!”
高祖聞言,與眾臣相約: “此後非劉氏不得封王,非有功不得封侯,如違此約,天下共誅之!”
約罷,眾臣退去,高祖又頒下諭令,派人往送陳平,令其不必回都複命,速往滎陽,協灌嬰同守關中要隘,以防關東有變。
數日後,高祖病危,心知自己將要歸天,急召後宮吩咐後事。呂後見狀,淚流滿麵,但自己又無力回天,隻好坐於高祖身旁,俯首問道: “陛下百歲後,蕭相國若死,何人可代?”
高祖微睜雙目,回道: “曹參可代。”
呂後又問: “曹參年齡已大,他後可用何人?”
高祖說: “王陵可用。但陵稍稍憨直,不能獨任,可令陳平相助。平智慧有餘,厚重不足,可再用周勃。勃質樸少文,但後安劉氏,必是此人,可用為太尉。” 說完,已氣喘噓噓,遂閉雙目,不再說話。稍住片刻,呂後又問: “他們之後,又將如何?”
高祖道: “以後之事,恐非你所能知了。”
呂後知再難問出話來,待高祖昏睡過去,方緩緩退出寢宮。
漢十二年(前195年)四月二十五日,高祖於長樂宮中,瞑目而崩。享年五十三歲。高祖自稱漢王時改元,漢五年稱帝,又經八年,總計在位十二年。
劉邦是我國曆史上一位較有作為的帝王。他出身布衣,但懷有大誌;放蕩不羈,但頗有才幹。他自秦末起事,中經八年的浴血奮戰,滅秦廷,敗項羽,結束了群雄割據、四分五裂的局麵,繼秦始皇之後,建立起了我國曆史上第二個統一的多民族的中央集權的封建國家。
稱帝後,他依靠在長期征戰中形成的領導集團,借鑒秦朝經驗,建漢製,定朝儀,打擊割據勢力,興農抑商,發展經濟,使漢初政權得以鞏固,奠定了大漢數百年的基業。
但他誅殺功臣,不足稱道。他對呂後的野心認識不足;消滅了異姓王,他又分封了同姓王,想依靠血緣關係,加強統治,給他之後的西漢政權,埋下了隱患。
高祖病危之時,呂後就在身側,及駕崩,呂後雖然十分悲傷,但考慮更多的,是如何保住自己和太子的權勢。她沉思了片刻,忽然心生一條毒計,當即下令,封鎖後宮,嚴禁高祖駕崩之事外泄,違者盡誅三族。然後,令人往召審食其入宮議事。
這審食其,與高祖同鄉,本無甚才幹,但長得眉清目秀,能言善道。高祖起事後,常隨左右。高祖離鄉時,因考慮到家中無人照料,遂用其為舍人,讓他代理家務。高祖走後,家政由呂後主持,因審食其善於迎合,逐漸得到呂後信任。及高祖兵敗彭城,審食其和太公、呂後一起,被項羽所擄,一拘三年,為此更得呂後喜愛,親如一家。直到鴻溝定約,才得脫囚歸漢。高祖稱帝後,分封功臣,因呂後從中斡旋,高祖也感他保護家屬有功,於是封其為辟陽侯。
審食其聞召,急忙來到宮中。呂後視其為心腹,見其到來,便直言道: “現陛下已駕崩,你知否?”
審食其聞後,大驚,遂道: “臣不知,皇後有什麼吩咐,臣將效犬馬之力!”
呂後道: “今陛下駕崩,本應頒布遺詔,舉行國喪,但朝廷眾將,均為先主舊臣,如聞陛下歸天,必各懷異誌,不肯屈事太子。為此,我已下令,秘不發喪,欲以陛下病重之名,召眾臣入殿受囑,事先在殿中伏下甲兵,將其盡數斬殺,你看此計行否?”
審食其聽後,心中大吃一驚,但仔細一想,呂後行事向來毒辣、果斷,所以今出此計,也不足為怪,再說誅盡功臣,與自己也沒有壞處,當即答道: “皇後所慮極是,但此事上關天下,下關性命,千萬謹慎行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審食其退後,呂後心中難安,她雖欲盡誅功臣,但此事上關天下安危,下關呂氏命運,不得不三思而後行。在當時眾臣中,除審食其外,得她信任者,就隻有娘家之人了。在高祖稱帝後,呂氏被封侯者共有三人,即臨泗侯呂公,周呂侯呂澤,建成侯呂釋之。其中她最賞識的是次兄釋之,於是她又將釋之傳來商量此事。
呂釋之才幹平平,倚呂後之勢才得以封侯,平時無所事事,常與人鬥雞走馬,以此取樂。他雖知呂後權欲之心頗重,但聽完她的計謀後,也不禁被驚得目瞪口呆。隻得說認真考慮後再作答複。 一晃高祖駕崩已三日。時,正值四月,天氣漸暖,再不舉喪,屍身將會腐敗,呂後決心難下,急得寢食不安。
後宮被封鎖,眾臣隻知高祖病重,不知現下如何?欲入宮探視,又多被衛士擋回,隻得每日圍於宮前,議論紛紛。
呂釋之返回家中,苦思難於決策,隻得借酒澆愁。這日,正在家中獨飲,忽侍者來報,說酈寄求見。
這酈寄,是曲周侯酈商之子,素與釋之相善,常在一起跑馬鬥雞。近日聞高祖病危,又見宮門緊閉,群臣議論,便跑到釋之處探聽消息。
呂釋之聽酈商到來,忙令傳入。酈商邁進大廳,見釋之臉色困乏,坐於幾旁獨酌,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因是知己,便不拘禮節,坐於呂釋之對麵,也舉杯相陪。默飲幾杯後,酈寄忍不住問道: “有何煩事,能難住呂公?”
時,呂釋之已喝得有些醉意,伸過頭來低聲道: “你有所不知,朝中將出大事……”
酈寄正欲聽下文,呂釋之卻不說了。酈寄遂站起身來,邊給呂釋之斟酒,邊用話引道: “公所說的大事,莫非是陛下病危?”
呂釋之舉起杯來,一口飲盡,應道: “什麼病危,陛下已駕崩三日了!”
酈寄正欲給呂釋之添酒,聞話猛然一驚,追問道: “什麼,陛下已經歸天?那為什麼還不頒布遺詔,立嗣舉喪?”
呂釋之瞪起醉意朦隴的雙眼,看著酈寄驚慌的神態,苦笑道:“我就全跟你說了吧,皇後欲保太子之位,找我與審食其商量,欲借陛下病危之名,盡誅朝中功臣。我就是為此事優慮。” 說完,略停片刻,又補充道: “你我知己,我才告訴你,切不可外泄!” 說著,站起身,搖搖晃晃步入內室。
酈寄聞言,如遭天雷轟頂,楞在當場,半晌才醒悟過來,忙趨步而出,徑直返回家中,將此事告訴了他父親酈商。
酈商本席地而坐,聞後愕然驚起,一把揪住酈寄,叱道: “你又到哪裏胡混,聽來此等流言?”
“此事千真萬確,兒從建成侯處聽來,父親不信,可親自去問。”
酈商聞後,放開酈寄,自思道: “從呂釋之口中說出,看來此事不假,人們常說,最毒不過婦人心!呂後出此毒計,自家安危放在其次,恐會引起天下大亂,但又如何製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