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叔夜明達曉暢,知人善任,又有勵精圖治之誌。呼延灼昔日任青州都統製,如珠玉在瓦石間,晦暗難行。今在張叔夜治下方一展平生抱負。心境安寧之際遍覽群書,手不釋《孟子》、《史記》。呼延灼愛護士卒,治軍嚴整之時不失寬緩簡易,與匪類作戰又備極驍勇。同時,削減戍邏之卒修水利、屯田,與民增利。漁獵所獲充斥軍糧外,尚周濟平民,百姓但有難事訴求,亦無不應者,故深得軍民之心。
呼延灼時常不著甲胄,輕裘緩帶,輕車簡從在軍中行走,彬彬然有儒雅之風。天氣晴好時田獵,至日中時在草地圍坐,以射禽獸多寡為飲,與將帥軍卒相向大酌,宴飲清言,談古今興廢得失,論天地風花雪月。若偶遇農人、獵戶、樵子,必邀之同飲,盡歡方散。
一日獵得雄駿水鹿一頭,呼延灼大喜,教人洗剝了,刳其腹剖出鹿肚,樹椏支灶,利劍穿肚置於其上,注水於肚中,放入鹿肉、鹿筋、鹿尾,佐以海鹽、野蒜,以火烘之。須臾鹿肚蠕蠕然似腹中胎動,肉香四溢。眾人圍坐篝火,食肉、喝湯,皆曰十分甘美。呼延灼道:“古時匈奴即有此法。”眾人狂飲,不覺夜半。密林中腥風颯然,獸嗥高低起伏,幾近身側。韓滔、彭玘等副將麵現憂色,勸早歸。呼延灼笑道:“吾等肆意酣暢,正少舞樂,權以蟲鳴助興。”更飲不顧。直至黎明,方盡歡而散,此時野獸已離去矣。
亦有不飲時。端午節,呼延灼攜侍從於海邊置盞,隻盛粽子數枚。誦讀《楚辭》,憑吊一番,將粽子拋於海中。或問:“為何不用雄黃酒憑吊古人?”呼延灼答曰:“伍子胥、屈原,忠臣也,生時痛恨君上貪酒驕奢,昏聵誤國,死後亦決不喜杯中之物也。”
此皆呼延灼灼名士儒雅之風。
話說海州東臨海島,港汊如網,可謂海陸通衢,然通行便利之地亦為盜匪覬覦。當地富庶,沿海有貧民、流寇集結,於海上襲劫過往商船,在陸則打家劫舍,更販賣私鹽、海貨,勾結土豪劣紳欺行霸市,幹的全是強盜勾當。官府來剿,小則一哄而入海,大則與官軍兵戎相見。賊寇之勢即漸而成,便厚其資糧,朝夕訓練,公然為變。沿海有數支變民集結,各有軍旅名號,禍世擾民。官府剿過幾次,苦無斬獲,海賊愈發猖獗。張叔夜招安宋江之後,決心將其剿滅。宋江、盧俊義隨童貫伐遼,此重任便落在呼延灼肩上。
呼延灼審時度勢,未遽輕動,先著韓滔、彭玘、楊雄、石秀、李袞、項充等將官與賊寇交兵,甫一接戰便退回,隻為試探。又派遣白勝、時遷等將校刺探諸匪將領、兵力、兵器、糧秣、地形等聲息,匪情漸趨了然。賊勢猖獗,中有巨寇樊近仁,盤踞海州城東白虎山,憑險而守,抗拒官軍,一如曩日梁山,財雄勢大,兵精將猛,為諸寇之冠。
呼延灼深思數日,教副將韓滔、彭玘、步軍將官楊雄、石秀來見。落座、看茶,呼延灼道:“在下意欲先取樊近仁,諸位意下如何?”遂將胸中韜略講述。石秀點頭道:“擒賊先擒王。賊勢猖獗,四處出擊斷然不可。樊賊最強,滅了可彰我之勇,彼時眾賊亦喪膽。隻是須仔細謀劃個方略才好。”呼延灼拊掌微笑:“果然是石家兄弟,恁地有見識。此番便是要商量個打法。”
韓滔起身拱手道:“小弟曾與他接戰數次,白虎山上兵馬布陣、步兵、騎兵皆擅,卻不纏鬥,我若避戰,亦不追趕。量彼並未占盡天時、地利,不肯妄動。”彭玘道:“樊近仁原無過人之處,白虎山不容小覷的是那副賊徐柏,他本是江南方臘麾下杭州守將,去歲八月方臘兵敗,徐柏逃至海州,後結交樊近仁,占了白虎山。小弟與他雖未曾大戰,但陣前仔細瞧科了,賊軍有時號令不一,指揮有些窒礙,莫非是賊首不諧,你要往東,他要往西?若果真如此,破賊不難。”呼延灼目光一亮,微微點頭,目視石秀。
石秀道:“如此說來,便是義氣差些。我等嘯聚梁山之時,同生共死,所戰無不披靡。樊賊如此,天與我便。”呼延灼道:“要戰卻也不急,‘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究竟如何,尚容細探。”楊雄起身道:“小弟願往。”呼延灼拍楊雄肩道:“阿哥恁地爽直。一人不妥,就著石秀同去,謹善覷方便。”
徐柏,本乃方臘杭州守將,青溪為官軍所克,徐柏率副將嚴玦、李玉北逃,一路遭官軍圍捕,至海州為樊近仁所納。樊近仁本是個不事勞作的大戶子弟,素喜張弓挾矢、飛觴蹴鞠,一年前老父辭世,不幾日將家產折騰馨盡,成了海州城中有名的破落戶。但藉徐柏之能,糾結些浮浪子弟占了白虎山,一發劫殺度日。徐柏頗有遠見,善待沿海百姓,四方窮民頗得其恩惠,漸漸歸之如市,白虎山聚兵屯糧,遂成氣候。
石秀“重操舊業”,打磨刀杖,整頓水盆、砧子、肉案,拽紮起油汙汙衣衫,絣腿護膝,足蹬八搭麻鞋,依舊化裝作個屠戶,和楊雄一同推著江州車兒在城東鎮海門左近賣肉。官府有倒海之能,將上好的海州特產淮豬交與二人賣,自然生意興隆。
有一個主顧連日來,起初一兩扇地買,後來一發將五六口豬躉了去。一日他來得略晚些,便見石秀擦抹肉案,帶些歉意陪笑道:“賣盡了,官人寬宥則個。”那人好生懊惱,連連歎氣,見石秀要走,便走上前低聲道:“明日收了豬,先推去鎮海門外東村,我自來買。”石秀麵有難色,那人道:“一錢也不曾少與你,有甚難的?我覷你也是個伶俐人,休得聲張。”言訖徑自離去。城東無甚日日吃肉的豪紳大戶,往東四十裏卻是白虎山,石秀心知他是彼處采辦山寨食材的小頭領,卻不道破。
次日石秀、楊雄依言到鎮海門外等候,果見那人駕車而來,見二人踐約,麵露喜色,將豬載走,付了肉錢,還留了幾個賞錢。後來每日如此。一日大雨,二人未去城東。次日特意早去了些時,等了約摸一個時辰,見那人急匆匆來。石秀對楊雄丟個眼色,含糊道:“昨日未曾交易,今特早候。”那人果道:“某大雨阻了山路,故不曾來。”依舊將肉躉了,正要走,忖了忖道:“恁般交割也費事,不若送到山上去罷。”石秀佯驚:“兀甚山寨?”那人笑道:“你真個不知?白虎山,你徑直來罷,我教人休得阻你。”楊雄、石秀諾諾連聲,那人揚鞭打馬遠去。
翌日,楊雄、石秀起個大早,淨了手麵,用過早飯,邀了五七個小廝作副手,駕馬車載了七口豬,出鎮海門徑直向東,巳時行至白虎山下,小嘍羅顯已得令,相引上山,一路關卡無阻。二人細看那山,著實險峻,鬆柏接雲,荊榛掛藤,怪石險峰若墨潑於紙,高低巨細相映,殊然成趣。又有黃梅紅杏,景致原也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