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端甫坐臥不安了半日,初更時分,終於倦極而眠。王洧兀自醒著。耳聞帳外腳步聲、言語聲、犬吠聲嘈雜。夜深了,雜聲漸漸稀落,小嘍羅換班,又有人走近,卻不止兩人。其中兩人竊竊私語,“大遼…南國…”不絕於耳,王洧忙留神傾聽,很快分辨出一人為蕭幹,另一人不識。蕭幹是奚族,卻說漢話,想必那人是漢人。
二人果然在談論宋遼戰事,語聲斷斷續續,直言保衛燕京之慘烈,邊說邊歎。又說如何屠滅七千宋軍,大遼神威蓋世雲雲。聞聽王師敗績,王洧絲毫不為之心動,反而覺得在暗中窺見機密,心中竟然莫名其妙地生出些兒優越感。二人話音忽地一停,一人走近前來。王洧連忙緊閉雙眼,調勻呼吸,越發一動不動。
那人停留片刻,確認趙、王已睡熟,又踅回原處。蕭幹道:“宋軍號稱五十萬,實則隻有十餘萬。若非細作探知,險些被南蠻嚇倒。”那人道:“即便不及五十萬,亦有其半數。何謂隻有十萬?”蕭幹笑道:“原有不及二十萬官軍,燕京戰死七千。原有四萬鄉勇,是役一敗,見機逃散一批。降軍三萬,其心叵測。再除去老弱傷殘,故值得大遼用兵的,至多區區十萬。而大遼精銳三十萬,敗之何難?”語氣頗為得意。那人稱讚不迭,又問:“怎生進擊?”蕭幹道:“分兵三路,一路直進,兩翼包抄。舉火為應,教彼首尾不能相顧。”之後話音漸漸小了,蕭幹伸個懶腰,呼喚眾人歸帳。
王洧聽得既驚且喜,驚的是遼軍之眾,喜的是恨不得插翅南飛將此軍機報於童貫,以邀功領賞。獨無一絲憂愁:“趙宋天下又不是我一個人的,甚麼興亡,幹我鳥事!”
四周寂然,王洧按住怦怦跳動的心,將頭貼住帳柱不停擦蹭,終於將蔽眼布撩到額上。舉目四顧,微光閃爍的帳中空無一人。王洧欣喜萬分:“王某到底是福將,鬼神不敢近!”轉動身體,反手摸到趙端甫,使勁捏他手掌,趙端甫驀地驚覺,嚇了一跳。王洧耳語:“你先解開我的繩扣。”趙端甫依言,二人背負著手連扯帶拽,折騰得滿頭大汗,才將繩扣解開。
趙端甫扔掉蔽眼布,二人躡足行至帳門口,豎耳傾聽好半天,見無異樣,方才出帳。所幸大帳靠南,巡視的遼兵稀稀落落,並不忙碌。大營北部塵土漫漫,可能是在調兵遣將。二人繞開巡視遼兵,解開兩匹馬,避開小隊巡哨兵,飛馬出營遠遁而去。
且說宋軍奇襲燕京,竟獲慘敗。留守官軍眼見七千精銳雄赳赳往發,最終隻有數百殘軍慘兮兮歸來,兀自甲破槍折、滿身血汙,羸馬馱著折臂斷腿的傷兵一步步捱將來,大家在敗兵中尋子覓爺,找見的暗自慶幸,找不見的捶胸頓足,悲痛欲絕。眼見六千餘兒郎慘遭屠戮,人人痛哭,此般喪氣景象當真再難撞見。宋軍營內慘霧籠罩,士氣跌至穀底。
自出兵始,劉延慶就惴惴不安,其實他為人半世,但凡臨事,永遠充斥心田的隻有不安與忐忑,素不知“豪勇”為何物。聞宋軍大敗,內心隱隱悲歎:“這一天終於來也!”也不勞軍、不撫慰,唉聲歎氣在帳中走來走去,心中亂極。
趙端甫、王洧奔回宋營,已是寅時。王洧急急忙忙將偷聽來的軍機寫下:
遼軍密謀:“漢兵十萬臨吾境。吾師三倍於敵且有餘,當分左右翼,以精兵衝其中,舉火為應,殲之無遺。”
劉延慶看罷,大驚失色,立即聚將商議。盧俊義道:“莫不是遼人弄鬼?蔣幹盜書尚須待周瑜睡熟方才動手,為何二位將軍不費吹灰之力逃回,莫不是遼人有意縱回,故施反間計?查探核實,三思為上,休中了胡人奸計。”趙、王二人回營,免不了添枝加葉描述自己如何與敵鬥智鬥勇逃出敵營,自然漏洞百出。盧俊義深知此二位宵小決無從虎口脫險之能,隻怕個中另有隱情。
王洧本待博個歡喜名節,一受質疑,登時大窘,但轉眼一望盧俊義虎目炯炯,不知為何,平素掛在嘴邊的醃臢尖刻語言無論如何說不出口,連暗自切齒的忿懣都未生出半點。
王洧自覺窘迫,嘴一撅,眉一低,說道:“昨日在賊營,見戰具甚廣,四處是戰馬、器械、刀槍,似足了全師備戰。夜間喧鬧了半夜,千百隻火把往來,定是不停地調兵遣將,恐怕真會乘夜來襲。”自覺辯解得當,脖子一梗,麵上又現得色。言訖白眼珠向宋江狠狠一剜,好像宋江玷汙了他母親也似。
宋江道:“這事好說,嚴防劫寨便是。然蕭幹軍決不足三十萬,又未見遼國增兵,必是故意放出假風,用反間計亂我軍心。”王洧怒道:“宋江,‘遼軍不足三十萬’,汝打頭陣?你不顧軍民性命,好大喜功,一味蠻幹,是何居心?此地不是梁山泊,由不得你使那糾纏使氣的強盜性子!”宋江被一頓搶白,愕然不語,心中暗怒,好一陣才訕笑道:“小弟自然不及將軍遠見,不敢妄言。”王洧嘴角上翹,一副軟硬不吃的得意神色,扭臉過去,再不看宋江。
劉延慶愁眉苦臉,沉吟道:“昨夜遼軍夜襲我屯糧之地琉璃河,我雖重兵戍守,終至不敵,護糧將士及大將王淵俱陷於敵。目今糧餉不繼,大營距大宋國界甚遠,我軍恐無法持久。”忽地停頓,抬眼掃視諸將神情,見皺眉、吃驚、冷漠、企盼、激憤,不一而足。歎口氣,續道:“不若退軍,一則避敵鋒銳,二則歸國整頓,徐圖再進。”劉延慶話音低沉鬱悒,中氣不足,他身為三軍主帥,言行間竟是一副瞻前顧後怯生生的神態,全無凜然之威。眾人料到會有此話,也不驚訝,多數默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