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章 洗盤(2 / 3)

然而心中想得明白,嘴上也說得利索,紀鋆卻依舊有些莫名的心煩意亂。

梁思齊在一旁眼瞅著,卻比他更為心焦難耐。

候了須臾,梁思齊就忍不住出聲催促了一句:“事不宜遲。”

再這般折騰下去,沒準等到黎明時分還不能見分曉。別人等不等得了他不知道,但是他自己卻是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繼續等下去了。光陰寸金難買,白白耗費在這些事上,他等不及!

梁思齊眼裏露出兩分不耐來,驀地翻身下了馬,將韁繩往邊上侍衛的手裏一塞,轉身就要往裏頭走。

紀鋆蹙眉。

沉重的宮門卻突然在他們麵前被徐徐推開去,露出背後空蕩蕩的黑暗。

眾人皆訝,立時肅然。

裏頭卻漸次燃起了光,如同星火燎原,頃刻間便已將眼前場景悉數照亮。

燈光下,麵帶驚惶的太子殿下神情局促地被簇擁在正中,坐於輦上,雙手緊緊交握置於腿上。而他身側,站著一個頎長的身影。

——是汪仁!

紀鋆蹙著的眉頭皺得愈發得緊了,暗暗咬了咬牙。

心念電轉之際,他陡然側目望向燕淮,眼神急變,一時間竟是掩飾不得。汪仁雖則名義上還掌著司禮監,但宮內管事的多半還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小潤子,他已鮮少出沒,更不必說留守東宮。哪怕他在,也合該留在肅方帝跟前才是。

然而此刻,汪仁就這麼出現在了他們麵前,護著太子,隨行在側,從容不迫。

他既在,那燕淮是否早已知悉?他們並不曾一同走進皇城,燕淮是否先會過汪仁?

短短一瞬間,紀鋆心頭已掠過千百種可能。

梁思齊的腳步,亦停住了。

紀鋆隻看著燕淮,過了片刻,才輕笑出聲,問:“是什麼時候察覺的,十一?”夜中風冷,紀鋆攏了攏自己的衣襟,眉眼微沉,“是我說漏了?還是你從頭至尾都不曾信過我?又或是,昔日分別便為訣別?”

原本,就是再不該相見的嗎?

興許是的。

何苦來哉,一個兩個,都往渾水中淌,沾染一身汙黑,今後想洗卻是再也洗不淨了。

燕淮安安靜靜地站在他麵前,不過一步開外的距離,卻仿佛隔著漫漫沙海,一眼望不到邊際,遙不可及。紀鋆在看他,他也在看紀鋆。紀鋆想要皇位想要至尊霸權,都乃人之常情,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有誌向有野心總要拚一把才肯甘心。但錯就錯在紀鋆想要的東西裏,有他們要守的。

矛盾就明明白白擺在他們眼前,沒有人能視而不見。

他始終坦然,沒有避開紀鋆的視線,道:“從知道你身份的那一刻開始,我便起了疑心。”

“是嗎?”紀鋆有些笑不出來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忽然一揚手,道,“弓箭手!”

身後黑壓壓的一片人,齊刷刷拉開了弓,指向太子一行人。

箭頭在燈火照映下,泛著泠泠冷光。

太子膽怯,一把將自己的衣裳下擺攥進掌心,用力攥緊。

站在他邊上的汪仁卻隻溫聲勸慰道:“殿下莫怕,不過是幾支箭罷了。”

聽著他可以放得輕柔和緩的聲音,太子攥著衣裳的手這才鬆開了一些。但他仍舊惴惴得厲害,喪鍾敲響的時候,他還在溫書,正看得入神,耳邊便傳來一陣陣沉而悶的鍾聲……這是他這輩子,聽過的最叫人說不清道不明的聲音……

他知道,這是父皇去了。

他靠在榻上,手捧著書卷,突然之間便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有一股令他陌生又惶恐的喜悅自心底裏緩緩地湧上來,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鋪天蓋地的悲愴跟無措。父皇去了,他竟覺得高興……他竟會覺得高興?陡然間,他便覺得自己悲哀得可怕。

眼下,他坐在輦上,被人用箭指著,心裏五味雜陳,舌尖卻泛著苦。

他不認得對麵站著的人,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堂兄紀鋆,靖王府的世子爺。

父皇才去,靖王府的世子就領著黑壓壓的人站在了東宮的地界上,這是想來要他的命了!

太子隻覺得自己渾身冰冷僵硬,動彈不得。

站在遠處的紀鋆,亦覺涼意上湧。但他既憂慮著燕淮跟汪仁的交情,又怎會全不部署?他拉攏梁思齊可不是為了當擺設的。大軍在手,他方才能夠安然。

紀鋆側過半個身子,朝著梁思齊看去,喊了一聲“梁大人”。

燈光通明之下,梁思齊眉宇間的沉沉鬱色頓時凸顯無疑。

與此同時,燕淮麵向他往後退開了一步,口中泰然說道:“眼下收手,一切都還來得及。”

伴隨著他的話音,箭矢流星一般破空而來,將紀鋆安置的那一排弓箭手盡數射殺,轉瞬間人已黑沉沉倒下了一片,發出“怦怦”幾聲悶響。

在場眾人大驚,紀鋆臉色鐵青,但卻並沒有顯露出過多的震駭之色。

他二人自幼長在一處,深知對方的手段跟本事,絕不會輕易小覷。

他有部署,燕淮自然也有。

有血在青磚地麵上蜿蜒,滴答答的響。

四周靜謐得駭人,紀鋆聽著,仔仔細細聽著,突然皺緊了眉頭。一定有什麼,被他給忽略和遺漏了——

然而究竟是什麼?

時不待人,局麵緊繃,他已沒有多餘時間可來思量。

宮內隊列在汪仁一聲令下,已穩步朝著外頭而來,竟是已準備朝著肅方帝那廂去了。如此胸有成竹,沒有半分遲疑的舉動,愈發令紀鋆眉頭緊鎖,麵沉如水。

他驀地長歎了一口氣,長而重,像將這輩子的氣都給一股腦歎光了。

“十一,你我本情同手足……”

“……是啊,情同手足。”燕淮身形微頓,他該如何說,他們非但情同手足,他們本就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

當著紀鋆的麵,他說不出口。

紀鋆渾然不知,歎著氣眼中卻幾欲噴出火來,兀地一眼掃過去,說道:“你也不必勸我收手,你向來知道我的為人,事到如今,我焉會收手?倒是你,十一你眼下停手,一切就都還不晚。你我就算不論自幼一起長大的情分,那也還有同門之誼,隻要你回頭,咱們還是兄弟!”他口中的話沒有絲毫停頓,“還沒有非到魚死網破不可的時候,你且住手,不要逼我……”

——親手殺了你!

他強忍著,到底沒有說出最後幾個字來。

可他不必說,在場的人也全都聽得明白。

燕淮卻在笑,笑著搖了搖頭,而後長歎一氣,道:“這局棋上,沒有回頭路。”

他白勸紀鋆,紀鋆也不過白白勸他。

兵戎相見,是必然之事。

“你既不悔,我自然也不悔。”紀鋆站定,霍然揚手,“夜深了,太子殿下也該好好歇著了!”歇過永夜,再不醒轉。

話音未落,突然有一人附到他身邊,低低回稟:“遍尋不見惠和公主的蹤跡!”

紀鋆聞言,雙目一斂,“娘娘呢?”

“暫還不知。”來人垂首低語。

白老爺子領著的人徑直去見了皇貴妃,然而一去便如泥牛入海再無消息傳出,暗夜裏充滿詭譎,變幻莫測。

紀鋆心頭微驚,疑惑更甚,他究竟算漏了什麼?

“殺無赦!”他一把將手收回,喝道。

燕淮亦開了口:“留靖王世子的命。”

風聲大作,枝葉被吹得簌簌回響,喧鬧嘈雜。紀鋆卻還是將燕淮的話聽了個清楚,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地聽進了耳朵裏。他登時大怒,一把拔出所佩長劍,直指燕淮,厲聲道:“十一!你怎麼敢?!”

怎麼敢才在他下了“殺無赦”的令後,要人留他一命?

他的命,焉要他燕淮來留?

這局棋,他還有大片餘地,最終被殺得片甲不留的人,絕不會是他!

燕淮說出的短短七個字,像一根針,刺入了他的心肺,盡根沒入,再也拔不出。

紀鋆的聲音冷得猶如數九寒冬裏的冰水:“你怎麼敢?”

他反複質問著燕淮,卻不過是在問自己。他還欠著燕淮一條命,他怎能忘恩負義?可成大業者,莫不是踩著累累白骨而行的,他又怎能例外?然而燕淮的命令,卻將他襯得像個小人,卑鄙無恥,滑稽可笑!

紀鋆惱羞成怒。

燕淮卻依舊平靜以對:“師兄知道,我一直都敢。”

他第一次殺人,就比師兄弟們更麻利果決,除了阿蠻,沒有什麼值得叫他猶豫。

紀鋆見他這般自若,卻愈發氣得哆嗦,在夜風裏將長劍“錚”一聲擲於他足下,森然道:“罷了!”轉瞬又道,“梁大人還待何時?”

兵戎相擊的金石之聲,便隨著話音在他身後響起。

然而他沒有聽到梁思齊吭聲。

紀鋆微驚。

黑暗中卻有人悄無聲息地疾步而來,走至燕淮身側,並不壓低聲音,隻回稟道:“寧壽門外二百人,已盡數誅滅。”

不及紀鋆詫異,又來一人,同樣步至燕淮身旁,道:“長閑宮外,已清。”

不過轉瞬之間,燕淮身邊已聚了一圈的人。

每一個人都代表著一處地方,代表著紀鋆帶進來的人,已悉數被誅。

燕淮手下有人,紀鋆知道,他甚至知道錦衣衛所裏的人,如今名義上不在燕淮麾下,卻依舊是他隨時可以調控的勢力。可僅僅隻是這些,根本不足以同靖王府對抗,更不必說他手中還有梁思齊這張牌!

燕淮是哪裏來的人?

燈光火光,刀光劍影,血光彌漫。

太子驚叫了一聲,僵直地坐在輦上。

他不想看,汪仁卻一定要他看。太子的性子,不像肅方帝,倒有些像是早前的慶隆帝,綿軟多過於強硬,聰慧有餘,卻缺乏身為帝王需要的殺伐果斷。汪仁製止了他想要別過頭去的動作,冷靜地道:“殿下應當仔細看著才是,這樣的場麵,隻怕下一回見就得是殿下賓天的時候了。”

太子聽到“賓天”二字,悚然一驚,轉頭直直看向汪仁。

哪有內侍,敢當著儲君的麵說出這樣的話來?

可汪仁非但說了,說得還這般若無其事,雲淡風輕。

太子傻了眼,一瞬間連害怕都忘了。

怔仲間,距離他並不遠的廝殺場景,愈發激烈。

紀鋆的臉色已難看至極,身邊圍著一行護衛,卻並無人上前取他性命。因為燕淮有令在前,留他一命。

正當紀鋆心念紛雜,麵冷如冰之際,他忽然瞧見黑暗中又來一人,隻這人卻並沒有朝著燕淮而來,反倒筆直地朝著梁思齊去了。那是梁思齊的副將,穿著戎裝,渾身浴血。

他在燈火喧囂中,對梁思齊道:“大人,除了前往皇上寢殿的白家一行外,其餘人等,已盡數掌控。”

“轟——”一聲,千重宮闕,似在紀鋆麵前轟然倒塌。

他隻覺眼前發黑,喉間腥甜。

梁思齊,事到臨頭竟然反戈了!

紀鋆冷冷望著梁思齊,道:“梁大人。”

“世子爺,臣也是無奈。”梁思齊麵色愈黑,依舊稱臣。這會聽上去,卻像是譏諷。紀鋆驀地煩躁起來,雙唇翕動,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他怎麼會漏算梁思齊?不論如何權衡利弊,梁思齊都不該倒戈相向才是!

手中劍柄上刻著的花紋深深印進掌心,他冷笑,大笑,苦笑……而後問燕淮:“你做了什麼?”

燕淮自懷中掏出一隻小小青瓷瓶,輕輕一晃,裏頭發出清脆的幾聲叮當聲響,似有玉珠滾動。

他去了塞子,將裏頭裝著的東西倒在了自己掌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