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一枚小丸,果真似玉一般。
紀鋆心驚,驀地想起來一事,扭頭看向梁思齊,搖頭譏笑:“梁大人竟是中毒了不成?”
梁思齊沒應,卻也不曾辯駁。
紀鋆的心就沉了下去。
“十一你,竟連這些手段也用上了?”紀鋆低聲說道。
燕淮伸出手去,看著梁思齊笑了下,道:“兵不厭詐。”
他自小服食毒藥,體質特殊,不懼旁人用毒。這件事,若非親近之人,卻是不知。梁思齊同他本不相熟,自然絲毫不明。他約見梁思齊,梁思齊見一個分明已經死了的人卻約了自己,哪有不赴會的道理。
人的好奇心一旦起了,就難以就此消弭。
而梁思齊這樣的人,又向來自視甚高,焉會怕他。
故而他一下帖子,梁思齊便應了。席間飲酒,他一杯接一杯,梁思齊卻是一滴未沾。然而有戒心的人,有些時候卻更容易中招。他親手遞了一張字條給梁思齊。
梁思齊不會假手於人,親自展開來看。
字條上隻有兩個字。
有毒。
梁思齊當即變了臉色,可已然中招,幡然醒悟也是來不及了。
燕淮每次派人為他送去半顆解藥,延緩毒發。真正清毒,需等到局定之後。梁思齊就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不得不屈從。再嚴謹的人,亦有掉以輕心的時候。
梁思齊中了招,為了活命,隻能反戈。
他並不看紀鋆,隻大步上前,去接燕淮手中的解藥。完整的一顆,服下便能解毒。他已看遍大夫,此乃西域奇毒,無法解去,隻得等著燕淮的解藥。他抬手去拿藥,斜刺裏卻驀地飛出一支箭,徑直洞穿了他的心口。
梁思齊僵住了,殷紅的鮮血霎時便浸透他的衣衫。
紀鋆在風聲中冷冷地笑:“不忠之輩,怎能久留。”
梁思齊的副將震怒,拔劍要衝。
“虎符在我手中,爾等怎敢?!”紀鋆笑得更冷。
諸人皆訝。
然而他探入懷中的手,卻突然頓住了。
這時,燕淮卻不緊不慢地從身上取出半塊青銅伏虎形令牌來。
這是在肅方帝手裏的那半塊。
紀鋆眼也不眨地看著他,眼睜睜看著他又從身上取出另外半塊來,當著自己的麵合二為一。
好一隻虎!
紀鋆的手空著從懷中收了回來。
梁思齊的那半塊,不知何時,也到了燕淮的手裏。
“援兵將至。”他看著那半塊自己錯失了的虎符,咬著牙吐出四個字來。他爹靖王,還在宮外,那是最後一步棋。不到最後一刻,一切都還未見分曉。
然而燕淮卻道:“眾將士聽令。”
兵戎之聲驟然停頓。
燕淮舉著虎符,微笑:“護太子有功者,天亮之後皆重重封賞;執迷不悟者,黎明之前皆當殺無赦。”
他說得平靜,聽到這話的人群卻是沸騰了。
局勢已是一麵倒,識時務者為俊傑,這道理誰都懂。
隻是眨眼工夫,廝殺中的人群已是黑壓壓跪了一地,齊聲應下。
紀鋆沉默著,突然發問:“你料定我會殺了梁思齊,才當著我的麵給了解藥是不是?”
燕淮看著掌心裏的那枚小丸,驀地往地上一丟,一腳碾碎,而後走近紀鋆,輕描淡寫道:“不,我沒料到,我給的解藥本就是假的。”言罷,他沉聲吩咐下去,“擒了靖王世子!”
紀鋆束手被擒,卻當著眾人的麵,長籲了一口氣。
他生怕燕淮將自己猜得透透的,而自己卻不曾看透他。
因而燕淮說交給梁思齊的解藥是假的,他突然之間便安心了。
路過燕淮身側的時候,他停住了腳步,問道:“十一,你也想要那張椅子了吧?”在權力中心長大的他們,焉有不動心的?
燕淮定定看著他,頷首道:“是,我很享受大權在握的感覺。”
可享受,不代表他就一定要坐上那張椅子。
紀鋆卻並沒有聽出他的話外音,隻得了自己想聽的話,心滿意足地離去了。
片刻後,有人來報,靖王已領著人進了宮門。
燕淮麵無表情地沉吟道:“派人去指一指路。”
人到齊了,好戲也就開鑼了。
太子一行人到達時,白老爺子正跟一身華服大妝的皇貴妃對峙著。
肅方帝賓天了,皇貴妃卻著了華裳,環佩叮當,大妝加身。
白老爺子迷糊了,連外頭的人,都已被悄無聲息地除去,換成了皇貴妃的人也絲毫不知。直至太子到達,聽見內官尖細的嗓音,他才驚覺,事情不對勁!然而早在他踏入這裏的那一刻開始,一切就再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他驀地放軟了身姿,白胖圓臉上露出一個慈和的笑來,道:“囡囡,不要這樣,有事咱們可以好好商量。”
皇貴妃在高座上摔下一隻瓷杯來,哐當碎了一地。
她放聲大笑:“父親,您這會卻又想起本宮是你的女兒了?”她霍然拂袖起身,站在台磯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您這回,走錯了路了。”
白老爺子撲通跪倒,“娘娘,微臣知錯了。”
看著這樣的父親,皇貴妃卻愈發心如刀絞。為自己痛,也為他痛。
“母妃!”
皇貴妃聞聲,立即抬頭望去,隻見太子腳步匆匆地衝自己跑了過來。
她厲聲斷喝:“站住!”
太子一怔,踟躕著站住了腳步,“母妃?”
汪仁跟燕淮亦漸次魚貫入內。
不多時,靖王也到了,獨獨不見紀鋆。
白老爺子跪在那回頭一看,驀地心冷如灰,愈發求起皇貴妃來。
太子是認得自己的外祖父的,見狀略有些吃驚,猶豫著朝皇貴妃道:“母妃,這……”
皇貴妃聽他開口,突然淚如雨下,低聲喃喃:“傻孩子,你怎麼心軟成這幅模樣……”她慢慢下了台磯,走至太子身前,道:“你且記住,永生不可再重用白家人!永生不許!”
“母妃,可白家……”太子大驚失色。
然而話未說完,已被皇貴妃打斷。
她說:“你記住了嗎?”
太子猶豫著。
皇貴妃拔高了音量:“記住了嗎?”
太子倉皇點頭,又見母親麵上滿是淚痕,頓時悲從心來,紅了眼眶,“母妃您怎麼了?您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母妃隻想著,該好好給你上一堂課了。”皇貴妃伸手撫了撫他的發頂,眼角閃著淚光輕笑起來。
太子錯愕:“上課?”
皇貴妃頷首,看向汪仁跟燕淮,歎了一聲,並不言語。
她墩身福了一福,而後驀地鬆開了太子,一把衝邊上的白玉石柱撞去。
太子尖叫著撲過去,卻已來不及了。
皇貴妃倒在年幼的兒子懷裏,呢喃著:“母妃活著能教你的……總、總不及這堂課……你且記得,是白、白家人逼死了母妃……”
太子放聲大哭,悲愴無助。
他要當帝君了,卻偏是個心軟的,連區區一個白家都還要再三遲疑,怎能成大事。
她能護他一時,卻不能護一世。有母親在側,他便有羽翼可躲,終不能飛速成長。
皇貴妃蒼白的麵上綻開一個笑:“切記,即便是最親近的人,也不可盡信……”
太子連連點頭,淚水撲簌簌落在她麵上。
白老爺子依稀聽到了這些話,心亂如麻,膝行至外孫跟前,囁嚅著道:“殿下,娘娘太過悲傷,神誌不清,您萬不可胡亂聽從啊。”
“白家人,永不得入仕!”太子哭喊著,伏下身去。
白老爺子渾身一震,嘔出一口血來。
汪仁跟燕淮對視了一眼,饒是他們,也沒料到皇貴妃會突然做出這般決絕的事來。
經此一事,太子今後,隻怕會性情大變。
這一天夜裏,太子失去了父親,也失去了母親。
黎明時分,惠和公主重新入宮,望著東宮外凝結的斑斑血痕,望著奮力洗刷的宮人們,驀地淚如雨下。
太子枯坐在皇貴妃的屍首旁,一動也不動。
紀桐櫻輕手輕腳地靠近,喚了他一聲。太子沒抬頭,啞著嗓子問:“皇姐,我會是個好皇帝嗎?”
“會,一定會!”紀桐櫻止不住眼淚。
太子手腳並用地從冰冷的地上爬起來,抹去眼角淚痕,“該小殮了。”
國不可一日無君,尚不足十一歲的太子殿下很快就繼承了皇位,稱泰帝,改元昌平。
帝幼無助,故由靖王爺攝政。
紀鋆困於天牢,得知消息,良久回不過神來。
他們煞費苦心阻了他,最後卻叫他爹攝政?
他想不明白。
汪仁一開始也想不明白。
擬定聖旨的那一日,汪仁便問過燕淮。燕淮卻答,紀鋆野心不死,唯需靖王壓製。他若想自己即位,就得先行弑父。他若真狠毒如斯,弑父奪位,那張椅子他也就坐不上了。
至於靖王攝政,豈不是白白送了天下給他?
自然不是的。
虎符原該一半留於帝王之手,一半交予大帥。
但而今,虎符皆在燕淮手中。兵權在握,加之先前一役,靖王府元氣大傷,根本無暇再戰。
紀鋆被撈出天牢的那一日,靖王親自前往,隻同紀鋆說了一句話,“你老子我還沒死呢。”
紀鋆默然。
回過頭,靖王見了燕淮。
他坐在那,狐疑發問:“若你想要皇位,如今雖名不正言不順,卻是信手之事,為何不要?”
燕淮看他兩眼,道:“我媳婦不喜歡管後宮。”
“……”靖王微怔,而後嘟囔,“我還沒見過她……”
燕淮皺眉:“不必見。”
靖王懶洋洋往後一靠,問:“你真的不認祖歸宗?”
“我爹,姓燕名景。”燕淮眉眼沉靜,語氣波瀾不驚,“我姓燕,名淮。縱我身上流著你的血,可我始終卻都是燕家人。”
數日前,成國公府出了一場大禍。
成國公燕霖那位由肅方帝指婚的夫人,因為口角之爭害死了婆母,後被燕霖揚鞭抽打,遍體鱗傷之際用燭台刺死了燕霖。
一夕之間,巨變陡生。
從此燕家絕嗣。
燕景既養育了他一場,那他就繼續當燕景的兒子,為他燒香祭拜,延續燕家血脈。
也不枉他幼時,燕景拿他當做親子,悉心教養。養恩大於生恩,他不能忘恩負義。
靖王有些微失神,良久說不出話來。
臨近暮色四合,燕淮回府,半道上遇見汪仁。
汪仁手裏捧著兩塊模樣稀奇古怪的石頭,抓著他問:“像不像猴子?”
“像狗……”燕淮仔細看過,肯定地道。
汪仁“呸”了聲,斜睨他一眼,突然問道:“一直忘了問,那天夜裏你拿給梁思齊的解藥真是假的?”
燕淮奪過一塊石頭,道:“仔細看看,倒也挺像您的。”
汪仁素來不是個好脾性,聽到這樣的話哪裏還有不惱的道理,當即就冷笑起來,準備揀了兩句回損他,等到到家還得先跟宋氏告狀,再同阿蠻說道說道!然而話未出口,他忽然聽到燕淮長長吐了一口氣,低低道——
“解藥是真的。”
他的確,料定了紀鋆會動手。
汪仁的火氣,一下子便莫名全都消了。
他輕咳兩聲,又將石頭搶了回來,道:“這麼看長得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