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1 / 3)

活著的滋味

諶 容

第一個人說:活得太累了。沒完沒了的解釋,無休無止的小心,成年累月為別人活著。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為人同事、為人哥兒們、為人“嘍”、為人“頭頭”。看別人的臉色,討別人的喜歡,避別人的忌諱,給別人以好感。搖旗呐喊,插科打諢,不想笑要笑,哭不出來要哭……累了,太累了。

第二個人說:活膩味了。愛過了,恨過了,哭過了,笑過了,樂過了,苦過了。金銀財寶,身外之物。功名利祿,過眼雲煙。香酥雞、肯德基、道口燒雞,大同小異。長城飯店、昆侖飯店、建國飯店,千篇一律。台球、保齡球、高爾夫球,無非是球。人生不過如此,該收場了。遊戲人生,我夠了。你們愛玩兒玩去吧,別拉扯上我。

第三個人說,怎麼能這樣對待生活!怎麼能說活得太累,怎麼能說活得太膩?在這大變革的年代,難道你們就沒有一點社會責任感?人生在世難道就為自己活著!我們的國家能有今天,這容易嗎?同誌們,振興中華,匹夫有責,開放改革,重擔就落在你、我、他身上。我們應該對社會負責,對國家負責,對後代負責。否則就是犯罪。振作起來啊,前進!

第四個人說:你有什麼資格教訓別人?你是活得有滋有味,輕鬆活潑。坐著公家的小車,住著公家的小樓,吃著公家的宴會,三天兩頭上電視,仨月倆月出趟國。你當然可以大談社會責任感。可你自己呢?你有多少社會責任感?

第五個人說:何必那麼激動!你以為當官那麼愉快?

你以為當官的都活得挺舒坦?沒有那事兒。官場不好混。

左右逢源,上下照應,按下葫蘆起來瓢,沒金剛鑽還真攬不了這瓷器活兒。別瞧著當官的就有氣,別瞧著當官的號令就膩煩,人家也有一本難念的經。就說社會責任感吧,他當官的不說誰說?

第六個人說:算了,都別嚷嚷了。樹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人跟人哪能都一樣?不把社會責任感掛嘴上的,有的未必沒有社會責任感,有的也確實沒有社會責任感。把社會責任感掛嘴上的,有的確實有社會責任感,有的也未必有社會責任感。

第七個人說:算了,算了,管它呢,反正都得活著。活著就得吃喝。吃喝就是消費,消費就刺激生產。更何況,吃了喝了還得拉還得撒,拉了撒了就為社會增加了肥料。走,喝二兩去。

第八個人說:……

(1988年)

真話難說

蔣子龍

一位尚不足六十歲的作家住進了醫院,經過一係列現代醫療技術的檢查,確診為晚期肺癌。已無法做手術,也沒有必要了。家屬卻堅決要求醫生給開一刀,不能白白地等死。現代醫療技術無論多麼先進,終歸是隔皮看瓢,打開後萬一還有希望呢!把毒瘤多少切去一點,總比一點不切要好吧?更重要的是為了安慰病人。家屬告訴他是肺裏長了個良性小瘤子,如果不做手術,關於良性的謊言豈不就得戳穿?家屬還請求作家協會出麵,以組織的名義要求醫院給實施手術。於是我們也加入撒謊的行列。醫生雖然明知手術對病人有害無益,也隻能答應病人家屬和所在單位的請求。因為他們也是撒謊者,從一開始就和家屬向病人隱瞞了真實病情。哪一個癌症患者的家屬不是這樣做的呢?

從謊言變成行動,病人的身體被切開了,跟醫生預料的一樣,絕無手術的可能,原樣又縫合起來。絕症在身的病人又白挨了一刀,損傷了元氣。得到的隻是一句新的謊言:手術很成功,很快就會好的。

所有到醫院看望他的人不僅重複著家屬揭示的謊言,還即興創造出一些新的謊言。包括他家的小孩子,一副天真爛漫的神態說著大模大樣的謊話。沒有一個人為此感到有什麼不安。相反倒有一種神聖感,一種悲壯感,都在扮演保護他的角色。大家心安理得地形成了一種默契:隻要是為了他好,怎麼騙他都沒有關係。

自以為比對方強大,可以撒謊。出於同情對方,為了讓他高興,也可以撒謊。

他的生活被謊言包圍著,也許他的餘生就得靠這些謊言支撐著。

他的精神居然真的好轉起來,要求看文件;給醫生寫了感謝信;提出了病好後掛職深入生活的計劃;要求再分給他一套房子,他的孩子多,已經給過他兩次房子都不夠用的;要求專業職務評定委員會把他由二級作家升為一級作家……他的全部要求都得到了滿意的答複,人們無法拒絕一個不久於世的人。這些應允又是不可能馬上都能兌現的。

正因為用不著兌現的,別人才答應得那麼痛快。

為什麼欺騙一個快死的人就不覺得是缺德呢?因為說謊的動機是善良的。是誠實的虛偽,是誠誠懇懇地在說謊。

深惡孩子說謊的家長,同時又教孩子撒謊。其實也難得有自己從不撒謊的家長。

有人喜歡這樣標榜自己:“你什麼時候聽我撒過謊?”———這本身就是句漂亮的謊言。在文藝作品裏形容正麵人物的正派總是用“他從不撒謊”這類的套話———一這又是一種貌似豪邁的謊言。人不能沒有真誠,即使是最無恥的騙子,也有知心朋友,也有說真話的時候。同樣,什麼時候生活中又真正禁絕過謊言呢?

我想找到一種關於謊言的權威解釋,卻意外地發現許多不朽的人物都說過一些關於謊言的好:英國人文主義者阿謝姆說:“在適當的地方適當的謊言,比傷害人的真話要好得多。”法國作家法朗士說:“若是消失了謊言,人類該是多麼無望無聊無趣呀!”拒絕任何宗教,宣布上帝已經死了的德國哲學家尼采說:“從來沒有說過謊的人,不知道真實是什麼。”法國道德家沃夫納格說:“人人生來是純真的,每個人死去時都是說謊者。”

夠了,再舉下去就有點“謊言廣告”的味道了。

惡意的謊言應屬造謠、誹謗,不在此列。

美國作家馮納吉特說:“人需要好的謊言,可惜好的謊言難逢,爛的謊言太多。”

一個歐洲大作家到政府禁止垂釣的地方去釣魚,而且向旁邊的人瞎吹:“昨天我從這兒釣了八公斤!”正巧警察走過來,要按他自己坦白的數字罰款。這位作家說:“先生,你不能罰我的款,我是作家,虛構是我的工作。”這算不算馮納古特所喜歡的“好的謊言”?

那麼,人們也可以把成功的創作、美妙的想象視為“好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