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2 / 3)

陳教授的立論曠古未聞,驚人地新奇:他竟認為在學術與報恩二者麵前選擇“報恩”,“正可看出他人品中真赤的部分”,“從中正能看出他的為人”。從來隻聞“學術者,天下之公器也”的明訓,隻流傳亞裏士多德“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的佳話,何時以“學術”報私恩已成為“大家”風度?

這麼說來,黨同伐異,哥兒們義氣互相吹捧,都是值得稱道的“真赤”了?

陳教授似乎很善於原情揣理體貼人心。他說:“如果是我陳傳席(像郭一樣受到‘一個國家元首,政黨主席,處於極其崇高地位的毛澤東如此厚待’),大概也會這樣做。”

請注意,陳教授是在論大家與名家之別,在他看來,錢鍾書尚隻是小家子氣的名家,他立的“大家”標準是夠高的了。

怎麼就拿自己與“大家”將心比心起來了?誰先已冊封陳傳席是“大家”?“大家”首先應該是富貴不淫、威武不屈的大丈夫,怎麼會犧牲“學術麵前人人平等”的原則,仰視政治權威?“大家”應該是寵辱不驚,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怎麼會在大人物麵前產生受寵若驚的“感動”,並如接受“女為悅己者容”聖訓的小女子,半依半違地獻上自己的學術節操?

難道晚年的郭沫若真的像陳教授說的那樣心地坦然,外不慚清議、內無疚神明嗎?未必。

手頭有1992年1月10日《文彙報》發表的郭沫若書簡。起於1954年,止於1965年,即尚在“文革”之前;是寫給“親愛的(陳)明遠小朋友”和“明遠同誌”的私人通信。

郭老在這些秘不示人的信稿中,流露的情緒有厭惡、厭倦、憤慨、自責、悔恨、擔憂:“文藝界的情況錯綜複雜,你並不了解。我自己一直是超脫的。更不必讓您卷到那種無聊的是非圈子裏麵去。”(1958年)“我的《百花齊放》是一場大失敗!盡管有人作些表麵文章吹捧,但我是深以為憾的”,“悔不該當初硬著頭皮趕這個時髦”。(1959年)“在封建主義製度之下,‘官僚本位’是依附於‘帝王本位’的,前者乃是後者的延伸;在目前的社會主義製度之下,雖然‘帝王本位’已經失去存在的基礎,然而‘官僚本位’的惡性勢力還有所抬頭,應該說,這正是一股封建殘餘……您在文章中的一些提法,要掌握分寸,不要讓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產生誤解。”(1960年)“假話、套話、空話,是新文藝的大敵,也是新社會的大敵。你的文章,是否先放在我處保存起來,不要急於發表。

凡事要先冷靜地看一看再說。有時候,出發點是好的,但是可能招來不必要的麻煩。”(1963年)“晚年隻想找個小小的清靜的角落,安下心來好好讀些書,約幾個好朋友談談心,度此餘生。”(1965年)從這些片斷不難看出受到“超級恩遇”的郭沫若真實的心境,卸下政治舞台上笑容可掬的麵具後,麵對自我與摯友時不加抑製的悲涼。後人不難理解“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且為領袖謀”的郭沫若的苦衷,也不苛責他喪失了早年“雖千萬人,吾亦往也”的大無畏勇氣,畢竟趨利避害是符合人的本性的;但硬要美化郭沫若晚年的迎合之舉,把他裝扮成一個心甘情願希旨承意而俯仰無愧樂哈哈的“大家”,恐怕起郭老於九泉,他也未必肯認領這頂桂冠的。

(1996年1月24日《大公報》)

一隻特立獨行的豬

王小波

插隊的時候,我喂過豬,也放過牛。假如沒有人來管,這兩種動物也完全知道該怎樣生活。它們會自由自在地閑逛,饑則食渴則飲,春天來臨時還要談談愛情;這樣一來,它們的生活層次很次,完全乏善可陳。人來了以後,給它們的生活做出了安排:每一頭牛和每一口豬的生活都有了主題。

就它們中的大多數而言,這種生活主題是很悲慘的:前者的主題是幹活,後者的主題是長肉。我不認為這有什麼可抱怨的,因為我當時的生活也不見得豐富了多少,除了八個樣板戲,也沒有什麼消遣。有極少數的豬和羊,它們的生活另有安排,以豬為例,種豬和母豬除了吃,還有別的事可幹。

就我所見,它們對這些安排也不大喜歡。種豬的任務是交配,換言之,我們的政策準許它當個花花公子。但是疲憊的種豬往往擺出一種肉豬(肉豬是閹過的)才有的正人君子架勢,死活不肯跳到母豬背上去。母豬的任務是生崽兒,但有些母豬卻要把豬崽兒吃掉。總的來說,人的安排使豬痛苦不堪。但它們還是接受了:豬總是豬啊。

對生活做種種設置是人特有的品性,不光是設置動物,也設置自己。我們知道,在古希臘有個斯巴達,那裏的生活被設置得了無生趣,其目的就是要使男人成為亡命戰士,使女人成為生育機器,前者像些鬥雞,後者像些母豬。這兩類動物是很特別的,但我認為,它們肯定不喜歡自己的生活。

但不喜歡又能怎樣?人也好,動物也罷,都很難改變自己的命運。

以下談到的一隻豬有些與眾不同。我喂豬時,它已經有四五歲了,從名分上說,它是肉豬,但長得又黑又瘦,兩眼炯炯有光。這家夥像山羊一樣敏捷,一米高的豬欄一跳就過;它還能跳上豬圈的房頂,這一點又像是貓———所以它總是到處遊逛,根本就不在圈裏呆著。所以喂過豬的知青都把它當寵兒來對待,它也是我的寵兒———因為它隻對知青好,容許他們走到三米之內,要是別的人,它早就跑了。它是公的,原本該劁掉。不過你去試試看,哪怕你把劁豬刀藏在身後,它也能嗅出來,朝你瞪大眼睛,嗷嗷地吼起來。我總是用細米糠熬的粥喂它,等它吃夠了以後,才把糠兌到野草裏喂別的豬。其他豬看了嫉妒,一起嚷起來。這時候整個豬場一片鬼哭狼嚎,但我和它都不在乎。吃飽了以後,它就跳上房頂去曬太陽;或者模仿各種聲音。它會學汽車響、拖拉機響,學得都很像;有時整天不見蹤影,我估計它到附近的村寨裏找母豬去了。我們這裏也有母豬,都關在圈裏,被過度的生育搞得走了形,又髒又臭,它對它們不感興趣;村寨裏的母豬好看一些。它有很多精彩的事跡,但我喂豬的時間短,知道的有限,索性就不寫了。總而言之,所有喂過豬的知青都喜歡它,喜歡它特立獨行的派頭兒,還說它活得瀟灑。但老鄉們就不這麼浪漫,他們說,這豬不正經。領導則痛恨它,這一點以後還要談到。我對它則不止是喜歡———我尊敬它,常常不顧自己虛長十幾歲這一現實,把它叫做“豬兄”。如前所述,這位豬兄會模仿各種聲音。我想它也學過人說話,但沒有學會———假如學會了,我們就可以做傾心之談。但這不能怪它。人和豬的音色差得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