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幸福(2 / 2)

胡浩在九連山區一帶的赫赫威名也與堂哥有關。他還記得很小的時候,堂哥便是周圍小孩欺負的對象。作為弟弟的他也被順帶著敲打。終於有一次,胡浩被激怒而反抗,把對方狠狠收拾了一頓。那一次,他打跑了鄰村一個十歲的龍姓少年,而那年他隻有五歲。從此隻有他欺負別人的份,沒人再敢欺負他們兄弟倆。他們也從此形成自己一個派別,闖出個“府前胡浩”的名堂來。

隨著兄弟倆的長大,胡浩發現他越發難以維護堂哥的尊嚴。許多人明裏暗裏中傷胡洪,少年的自尊心不斷受到外界愚蠢而無情的打擊。而胡浩卻不好再輕易動手,像他這個年齡的人打起架來就是在鬥狠,輕易就要流血受傷。何況很多人懼怕胡浩,隻在背地裏誹謗。胡浩沒法一一揪出,挨個教訓。他常常把一口氣憋在心裏,心裏想著,等我以後有出息了,要光明正大地將你們一個個打倒!

他們的身體已經長大,看起來儼然是個小大人。而思維卻仍停留在孩子與大人之間,處於一種半成熟的狀態。

胡浩還記得去年秋天,他曾與堂哥登高眺望九連風光。兄弟倆年紀不大不小,探討了一些嚴肅的話題,譬如理想,譬如幸福。胡洪思維清晰,目標明確,認為理想與幸福是統一的,當他實現理想之時,就是到達幸福彼岸之時。而他的理想就是當一個大科學家,拯救萬民於水深火熱,摘下諾獎為國爭光,再隨便寫幾本像《時間簡史》那樣的著作來。

胡洪很滿意自己的回答,想到將來受萬民景仰的樣子,小眼睛眯成一條縫,幸福得咧嘴直笑。實際上他說的話不過是從書本上得來的理念,並沒有經過實事求是辯證與思考,嚴格說來隻能算是某些迂儒的過時理想,被胡洪借用。這個天驕其實也是個書呆子,他渾然沒想到在物質豐富,天下太平的世道下還有誰需要他去拯救,倒是他常常被欺負,要弟弟來幫他出氣。盡管如此,他還是覺得自己很好地為弟弟上了一堂課,使這個弟弟也能樹立遠大的理想。

胡浩想了半天想不出什麼好點子。他在課堂上不怎麼認真,早記不得老師和課本上倡導的人生理想,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又不好說要打倒欺負他們哥弟倆的人,這等於是在揭胡洪的短,而且複仇之事既不是幸福,好像也不能上升到理想的高度。胡浩看著遠方,沉默半晌,來了一句標準文藝青年回答:

“我要去那地平線的遠方,追尋我畢生的理想與幸福。”

青春期的少年血氣旺盛,一直憧憬著愛情的來臨,當然這不好明說。地平線之談不過是隨口謅出,他自己都不理解。胡浩怕堂哥追問,於是隨手一指,追加了一句:“喏,就那一條線,在那比蒼江還遠的地方,就在那紅霞的下方。”

今天這兄弟倆同樣是在登高,卻沒有去年秋天那種漫談人生的心情。

此刻在胡洪的下方,厭惡他的人們故意放慢登高的腳步,唯有一個衣著鵝綠衫的女子正匆忙地往上趕來。她正是胡浩的伯母,胡洪的母親。她看到人們躲開她兒子,已經猜測到原因。她艱難地從人群中往上擠,奮力要回到她兒子身邊。對於一個柔弱的、年歲漸大的女子來說,眼前的“踏青大軍”竟有著大山一樣的阻力,短短的幾十步的距離,卻有如隔了大江般難以跨越。縱然她使盡全身氣力,也隻能緩緩前行。

忽然,她看到有個人跑到他兒子身後去,用手指向胡洪頭上敲下!

胡洪正彷徨邁不開步呢,忽然感到頭上一疼。隨即他意識到,有人暗算!他回頭一看,一個瘦小如猴的人物從他身旁繞過,甩給他一個壞笑。原來是他少有的幾個朋友之一胡大頭。

“別跑!”胡洪咧嘴笑開來,旋即邁開腳步追上去,似乎一下子忘記了剛才的不快。

高處的胡浩見狀也立馬開動,向更高處跑去。三個要好的小夥伴像泥鰍一樣在擁擠的人群穿梭,像是三個長不大的小孩,三個幸福的小孩。

童年的幸福正在源於孩子健忘一樣的豁達啊,他們不經世事,不知世間有諸多凶險,行走世間有如行踏荊棘之上,別說凡夫俗子,就是諸聖諸佛,稍有不慎都可能墜入深淵,萬劫不複,釀千古悔恨。於是世人常常處心積慮,勾心鬥角,行蠅營狗苟之事,以維護一己之利。雖能博得一時名利,卻總落個煩惱加身,良心難安,為此痛苦不堪。

豁達卻是孩子的特權,他們天真無邪,毫不計較,正像胡洪不計較一刻鍾之前別人對他的傷害,正像胡浩不計較昨晚他對別人的傷害。

山道上,那個空出的地方隨即被足跡填補,人們揮灑汗水,繼續自己的旅途,誰也不願將無關於己之事放在心上。也或許有人會在某一個夏日涼夜裏,將之當作談資博友人一笑。

山風拂衣,春日淺照,鵝綠衫女子看著互相追逐的三個孩子,滿臉微笑。對一個母親而言,這一刻代表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