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2 / 3)

眼簾落下前的最後一刹,瞳仁內印的全是夏露麗絲的影子。

破敗的神廟,傾毀的圓柱,滿目瘡痍,遍地是殘瓦和碎石。

也許這正是曆史老人最常光顧的地方,曆史總是活在廢墟之上的。

遠古巨人曾經在這裏統治了幾萬年,直到連年的戰爭把他們自己也一塊毀掉。文明、繁榮、美麗,都令人難以置信地消失了,留存下來的隻有他們的刀、劍、矛,還有極少數手工藝品。

這裏是巨人遺跡——亞西頓城近郊。

賓布站在這裏,卻記不起這是自己童年玩耍過的地方,他站在這裏,隻是因為他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直到一個臉上蒙著黑紗的女人告訴他應該往哪邊去,他才開始漫無目的地走。

他很多次回頭看,因為他覺得這個女人似曾相識。但是他終於沒有回憶起關於這個女人的事情,所以他隻有悵然地走遠。

“您不摘下麵紗讓他看一眼嗎?”愛瑪感覺自己心裏很不是滋味,她湊到公爵夫人身邊,和夫人一起望著賓布的身影在夜色中越走越遠。

“我覺得賓布先生很可憐呢。”愛瑪小聲說。

“他是世界上最強大的人,有什麼可憐……”夏露麗絲在麵紗後言不由衷地回答,她轉過身,招呼愛瑪,“快走吧,哈洛林先生說這瓶失憶藥可以讓服用者忘記最後一個見到的人,可是……說不定他還會再想起來的。”

黃銅的三腳架上放著煮沸的坩鍋,水銀和硫磺被摻進魔法溶劑裏,發生著微妙的變化。這裏是哈洛林的煉金實驗室,這裏被神秘和晦暗包圍,水晶球閃著幽藍的光,魔法蒸氣如夢似幻。稍有閑暇,哈洛林就會鑽到實驗室裏來,在試管和藥劑旁邊找回自己失去的歲月。

今天,老占卜師在實驗室裏呆的時間比往日都要長,但是他卻沒能成功地完成一個實驗。

一個沉重的腳步聲穿過了實驗室的大門,哈洛林知道是領主格龍德來到了自己背後。

格龍德一句話也不說,似乎在等待哈洛林向自己報告什麼事情,微弱的燭光下格龍德臉色鐵青。

哈洛林卻仍然聚精會神地繼續自己的實驗,像是沒有注意到領主的到來,盡管哈洛林手頭上的實驗毫無意義,老占卜師甚至都不是很清楚自己在幹些什麼,但是哈洛林還是要用這種方法告訴領主“我很忙,我非常忙,我不想和你說話”。

然而他最終還是開口:“我原以為對公爵盡職和忠於夫人是一回事,可是現在我知道自己錯了。”

格龍德臉上的肌肉抽動。

哈洛林轉過身,他不曾對領主用過逼問的語氣,但是他現在卻要用,“為什麼要偷聽我和公爵夫人的談話,我的公爵大人?”

他不給格龍德申辯的機會,又接著說道:“我按照您的吩咐配製了可以讓人忘掉一切的藥,恐怕夫人已經讓賓布喝下它了。……這就像忘川中的水,飲了這個,別說是記憶,就連喜怒哀樂也會全然忘記吧。”

“這樣我就可以向您複命了,公爵大人。”

哈洛林的語調完全是下屬向上級彙報時用的那種,好像他此刻已不是格龍德的長輩和導師。哈洛林心緒煩亂,他終於失手打破了一隻試管。

灼熱的液體濺在地板上,從腳下向上升起一股焦糊的味道。

哈洛林向後退開兩步,仰起頭望著格龍德的眼睛。

“我以為你是個勇士。”

“我以為你是個和你父親一樣胸懷磊落、光明正大的勇士。”

“可是現在……你讓我這個老頭子很失望。”

哈洛林把拐杖抱在懷裏,讓拐杖承受身體的大部分重量,他想聽格龍德的解釋,盡管他知道無論什麼樣的解釋也無法讓他滿意。

格龍德感覺皮膚下麵的血熱得發燙,他張開口,希望借此緩解體內的燥熱壓力,卻發現自己的舌頭幹澀無比。

“我確實不算勇士。”

“我從前也聽過安賽托家族裏有一個叫賓布的劍術好手,但是我實在沒想到會是這麼巧。當我把教廷的通緝犯名單念給夏露麗絲聽的時候,她的臉上出現了難以形容的表情,我原以為是我的宿敵阿洛爾和大冒險家拿慕魯的名字讓她吃驚,但是從你們的談話裏,我才了解到……了解到讓她吃驚的原因是另一個名字……”

哈洛林忍不住插嘴:“你害怕夫人背叛你,所以要這麼做嗎?”他還想要繼續質問下去,可是哈洛林突然發現領主向自己投過來的目光分明在乞求寬恕,這樣的眼神使他呆了一呆,哈洛林覺得自己的心被憐憫之箭射中了。

“我愛夏露麗絲。”格龍德沒有正麵回答哈洛林的問題。

“所以我不能失去她……哈洛林老師,你說得對,我不是勇士,我真的愧對我的父親。”

格龍德轉過身,赤紅色的鋼甲在他身上鏗鏘作響,他邁開步子,開始回到戰士們中間,他留給哈洛林的最後一句話是:“我隻是一個害怕失去的男人。”

死亡河上徘徊的亡者啊,

不幸的靈魂,

萬不可飲那忘川中的水喲!

一旦飲過,憂傷和煩惱離你而去,

歡樂與喜悅也再不來尋你,

牢記啊,靈魂,

你會失落了自己,

並記不起怎樣哀傷,為這心靈的逝去……

賓布走了整整一個晚上,或許更長,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走,該走向何方,為什麼不能停下,哪裏是他的終點,他隻是一味走下去,好像他生來的目的就是行走,走到時間的盡頭。他走過田野,走過鬆林,走過崎嶇的山路,他跌倒了無數次,他的身上沾滿泥汙,冷酷的山岩劃破他的手腳,獰笑的荊棘扯爛他的衣服,賓布傷口殷紅,衣衫破碎,他的紅發帶在夜風中獵獵地飛。他繼續走,仿佛對這世界早已麻木,他的眼神空洞,不含任何雜質好似不通世事的孩子,但是與孩童充滿希望的眼眸相比,賓布的眼睛又是多麼死氣沉沉!那雙眼睛不像是任何活物的眼睛,那雙眼睛已經浸透了死亡河水的顏色。

眾神之父也一定看得見,在這塊孤獨的漂浮大陸上,有一個小小灰點孤獨地移動著,在身後印下孤獨的證據。

空洞、迷茫,然而在迷茫之中,卻深深隱藏著一份執著。

忘川的水當真能洗去一切?

在這趟孤獨的旅程裏,總有一個陌生的聲音與他為伴,那個擁有奇特嗓音的陌生人總是鬱悶地重複一句話:“門!打開門……把門打開……”

可是一旦賓布用心來傾聽這個聲音,他們之間的聯係就立刻被不可知的力量切斷,如果賓布不去有意思考,這個聲音反而又會不期而至。

賓布一直不明白對方要自己幹什麼,他無法聽懂對方的要求,似乎這個聲音也終於明白自己是白費力氣,所以當他再次出現時,便不再提什麼要求,而是開始講一些毫不相關的故事,賓布也就默默地聽。

第一天,他講了公主和騎士的老套故事。

第二天的故事更加可笑,兩個國家的戰爭被事無巨細地複述,足以讓最有耐心的傾聽者放棄禮貌。

賓布沒有撐過第三天,他疲憊不堪地倒在一座農莊的入口。

“我是老爹。”農莊的主人這樣介紹自己。

“我的孩子們都這麼叫我,原來的名字我已經忘了,看你的樣子也挺年輕,我七十多歲,你叫我老爹也不算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