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父親張潤之一度是嘉定巨富;大哥張嘉保是上海做油廠的實業家;二哥君勱,是民國政壇的風雲人物;八弟禹九,則是“新月派”重鎮新月書店大股東,中國開發黃豆多種用途的先鋒,中國蔬菜公司的大老板,中國植物油廠總經理。一家子人經世致用,跟林徽因、徐誌摩這些“追求詩意人生”的人,全然兩路。張幼儀也是天生的商人,她做服裝店,主持女子銀行,眾人皆知,據說戰爭期間,她還囤積軍服染料,價格翻了100倍才出手。德國的留學經曆,讓張幼儀學到了德國人做事的認真嚴謹,她上午9點上班,下午5點下班,風雨無阻,下班後還請人幫她補習中文,分秒必爭。據說,她在上海女子商業銀行做總裁時,愣是把自己的辦公桌放在大堂的最角落上,形成一個廣角般的視野,她說這樣可以對全行的業務和職員的辦事能力一覽無遺。冷冷的精明,不是一般女人能做到的。
張幼儀曾這樣形容自己:“我是秋天的一把扇子,隻用來驅趕吸血的蚊子。當蚊子咬傷月亮的時候,主人將扇子撕碎了。” 我想,林徽因多少是有些怕張幼儀的。在倫敦時期,林徽因就有些畏懼她那憂傷的眼,害怕她那種受著苦,一直占據道德製高點的姿態,林徽因和陸小曼,手握的武器隻有兩個人的愛情而已。而張幼儀的身後,卻壁立著整塊傳統道德的網。或許,林徽因早已預感到,有朝一日,這位精明沉默的前妻會反擊。
可是,沒有愛,得到全世界又有什麼用?徐誌摩死後,張幼儀的幸福從未圓滿,也可怨,也可憐。在電視劇《人間四月天》裏,劉若英飾演的張幼儀哭著喊出來:“我可以不要你的愛! ”前提是,不要離婚,她要一個名分。可是,隻有名分真的夠嗎?風雨過後,細思細量,有哪個女人不要愛?隻是,對於許多人來說,愛,就是含笑飲毒酒。張幼儀贏得財富、尊重,以及旁人難以企及的成功、其樂融融的家庭、可愛的孩子。她一輩子最擅長的,就是處理人際關係,她總是考慮周詳,認真仔細,大方得體,占著正理,唯獨在不按常理出牌的徐誌摩這裏,她失敗了,徹頭徹尾地失敗了。張幼儀愛徐誌摩,她忘不了當年的一場失敗。她的成功在文藝圈之外。她是商人,她愛文人,卻不懂得如何去愛,對於匪夷所思的詩意世界,她嗤之以鼻,說“文人就是這德行”。在情感天地裏,林徽因和徐誌摩是一國,張幼儀屬於別一世界。
那麼多年,張幼儀不是沒有機會再愛。當年在德國柏林,羅家倫曾經對她表示過好感。張幼儀在《小腳與西服》中說:
柏林所有的中國人當中,有個人待我特別好,他叫盧家仁(譯音,即羅家倫),有一雙好大的手,手上麵毛茸茸的像隻熊。他每個星期都來看我好幾回,不是和我一起坐坐,就是陪彼得玩玩。以前我從沒有和男人坐得這麼近過,可是我猜想他是來看彼得的。……有一天我們坐著喝茶,彼得在鋪在地板上的一塊毯子上玩耍的時候,盧家仁問我:“你打不打算再結婚?”……我沒敢把盧家仁那句語氣溫柔的話聽進耳朵裏,於是我看著我的茶杯輕聲說:“不,我沒這個打算。”盧家仁聽完,過了一會兒就走了,從此再也沒按時來看過我。我沒辦法相信有人會愛上我,而且對盧家仁問起我結婚打算這件事感到別扭,我從沒說過任何鼓勵他問我這種事情的話。也許我當初根本不應該讓他來看我的,難道他一直在追求我嗎?那就是“自由戀愛”進行的方式嗎?他愛不愛我呢?也許他隻是想出出風頭,才企圖娶我?
她沒有辦法相信別人會愛上她,她還不習慣被愛。更何況,她還有責任——守婦道的責任、養孩子的責任,她背負得太多。徐誌摩給予她的種種:公公婆婆、孩子,還有心理上的傷害,她都仔細留存,慢慢體會。張幼儀一生拍照很少笑,即便是笑,也是淡淡的怯生生的微笑。隻有和愛子阿歡合照時,她臉上才有難得的釋然與欣慰。阿歡是他們婚姻的結晶,徐誌摩傷害過她,不打緊,做不了賢妻,她還可以做良母。愛從來都是一道難題。你最愛的人,傷你最深;能傷你最深的,才是你最愛的人。二者何為正解?也許,愛與傷害,從來都是相伴而生。忘記一個傷害你的人,重新建築感情世界,需要多久?告別徐誌摩三十多年後,張幼儀於香港再婚。1967年,六十七歲的張幼儀,和晚年伴侶蘇醫生一起,重訪英國劍橋、德國柏林。她站在當年和徐誌摩居住過的小屋外,悲傷不已,她始終沒辦法相信,自己也曾那麼年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