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回來了,趕在開國前夕。他又和林徽因同待在北平了。不過,他們的心境卻大不相同。 在1949年之前,蕭乾從未在鐮刀斧錘的旗幟下生活過,對於新生活,他有些期待,但也有些惶惑。他摸不準路子,一雙眼觀察著,試圖找出一條路。林徽因則不同,抗戰八年,她未離開過中國,現在勝利了,共和國要成立了,她回到北平城,完全是一種主人翁的姿態。她的病體是沉重的,她的心態卻是昂揚的。她和梁思成被委以重任——領導國徽設計小組,她的設計事業,由此達到了最高峰。蕭乾替林徽因高興,但也不好多去打擾,他隻是默默關注著這對夫妻,替他們高興。那時,梁家在清華園,梁思成每天都要進城,他買了一輛小型克勞斯萊牌汽車代步。林徽因也很高興,有了車,她就能經常出門看望朋友,或者接朋友來玩了。蕭乾和林徽因的友誼依舊,隻是,他們又走在各自不同的道路上了。
相遇七
蕭乾和林徽因最後一次見麵,是在1953年秋天召開的二次文代會上。蕭乾30年代初期開始寫作,到了1949年7月,他領到了一張作協會員證。但由於“開罪”了某個權威,他覺得自己其實是被排斥在文藝隊伍之外了。1952年,作協副主席馮雪峰找到蕭乾,說要調他去一個文藝團體,蕭乾興奮得一夜沒合眼。但他哪裏知道,重新拿起筆杆子,在未來將會給他帶來怎樣的噩運。此時的林徽因,日夜為設計忙碌,北京的城市規劃,一直讓她揪心,至於文藝,她隻能暫時擱在一邊。她和蕭乾見麵的機會少了。不是因為不想見,而是因為實在太忙,無暇見。
說白了,他們的處境不同了。但林徽因其實沒變。在文代會上遇見,她老遠就跟蕭乾招手。蕭乾坐在她身邊,握握她的手,叫了她一聲“小姐”。就這麼一聲,仿佛時光穿梭,一恍神間,又回到了30年代,回到了那年的北平,那個客廳,那些朋友……林徽因不勝感慨地說:“呀,還小姐哪,都老成什麼樣子啦。”她有些傷感。蕭乾說:“精神不老,就永遠也不會老。”果真不老嗎?也許,但命運的車輪卻轟轟向前,無法扭轉。1955年4月1日淩晨6時20分,林徽因的生命上路走到了盡頭,悄然離開了人世。4月1日。偏偏是這個日子,是她要跟世人開一個玩笑嗎?不,蕭乾知道,小姐已經走了。
1984年,七十四歲的蕭乾提筆紀念林徽因。他對當年太太客廳裏的那個林徽因,記憶猶新,那是他們最好的時代。他愛她的詩,愛她的小說,愛她所有的即興演說和文學創作,他說:
這裏,我再一次表示遺憾:她寫得太少、太少了。每逢我聆聽她對文學、對藝術、對社會生活的細膩觀察和精辟見解時,我心裏就常想:倘若這位述而不作的小姐能像十八世紀英國的約翰遜博士那樣,身邊也有一位博斯韋爾,把她那些充滿機智、饒有風趣的話一一記載下來,那該是多麼精彩的一部書啊!
1999年,蕭乾重病在床,還不忘寫下絕筆之作《一代才女林徽因》,以資紀念。林徽因比他早走了近半個世紀。也許,對林徽因來說,在那個時間點離開,也是種解脫。無法想象,如果林徽因繼續活下去,又怎樣去麵對命運的衝擊?半個世紀的路,沒有了這位太太,蕭乾一個人走。在孤單不如意的時候,或許他偶爾會想起,那年的北平,那方客廳,那位太太,舌燦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