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散文 (11)(2 / 3)

美文解讀

如果按照中國傳統詩文主題分類去理解,這篇散文是以悼念亡兒為主題的。在這篇散文中,作為父親的徐誌摩以他詩人的筆觸,充分抒發了對早夭幼子彼得的無限悲痛和懷念。這樣的情感抒發從一個司空見慣的場景——觸景傷情開始,筆墨觸及彼得在他短暫的生命中與詩人的交集時光,最後逐漸上升至對人生苦痛的追問。這樣的追問,飽含著悲痛,更包含著無奈,而且沒有答案。

在這篇散文中,作者對自己的人生際遇做了很多感性的闡釋,結合作者波瀾起伏的生平,我們也能夠些微理解這樣的感懷的緣由。世事造就了徐誌摩傑出的藝術創造力,也造成了他的生活與情感糾葛,然而或許也正是這樣的矛盾性,才為他的藝術創作注入了活力,才能夠穿越時代引起讀者的共鳴。

我的祖母之死

閱讀指導

這是作者徐誌摩另一篇懷念故去親人的文章,在更加廣闊的篇幅中,作者不僅深情追憶了祖母的生平點滴,更豐富而充分地闡發了自己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本文創作的時期,正是徐誌摩經曆人生和情感的一係列轉折變化的時期。因此,本文對進一步理解徐誌摩的情感與世界觀有著重要的意義。

一個單純的孩子,

過他快活的時光,

興衝衝的,活潑潑的,

何嚐識別生存與死亡?

這四行詩是英國詩人華茨華斯(William Wordsworth)一首有名的小詩叫做“我們是七人”(We are Seven)的開端,也就是他的全詩的主意。這位愛自然,愛兒童的詩人,有一次碰著一個八歲的小女孩,發卷蓬鬆的可愛,他問她兄弟姊妹共有幾人,她說我們是七個,兩個在城裏,兩個在外國,還有一個姊妹一個哥哥,在她家裏附近教堂的墓園裏埋著。但她小孩的心裏,卻不分清生與死的界限,她每晚攜著她的幹點心與小盤皿,到那墓園的草地裏,獨自的吃,獨自的唱,唱給她的在土堆裏眠著的兄姊聽,雖則他們靜悄悄的莫有回響,她爛漫的童心卻不曾感到生死間有不可思議的阻隔;所以任憑華翁多方的譬解,她隻是睜著一雙靈動的小眼,回答說:

“可是,先生,我們還是七人。”

其實華翁自己的童真,也不讓那小女孩的完全。他曾經說:“在孩童時期,我不能相信我自己有一天也會得悄悄的躺在墳裏,我的骸骨會得變成塵土。”又一次他對人說:“我做孩子時最想不通的,是死的這回事將來也會得輪到我自己身上。”

孩子們天生是好奇的,他們要知道貓兒為什麼要吃耗子,小弟弟從哪裏變出來的,或是究竟先有雞還是先有雞蛋;但人生最重大的變端——死的現象與實在,他們也隻能含糊的看過,我們不能期望一個個小孩子們都是搔頭窮思的丹麥王子。他們臨到喪故,往往跟著大人啼哭;但他隻要眼淚一幹,就會到院子裏踢毽子,趕蝴蝶,即使在屋子裏長眠不醒了的是他們的親爹或親娘,大哥或小妹,我們也不能盼望悼死的悲哀可以完全翳蝕了他們稚羊小狗似的歡欣。你如其對孩子說,你媽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他十次裏有九次隻是對著你發呆;但他等到要媽叫媽,媽偏不應的時候,他的嫩頰上就會有熱淚流下。但小孩天然的一種表情,往往可以給人們最深的感動。

我生平最忘不了的一次電影,就是描寫一個小孩愛戀已死母親的種種天真的情景。她在園裏看種花,園丁告訴她這花在泥裏,澆下水去,就會長大起來。那天晚上天下大雨,她睡在床上,被雨聲驚醒了,忽然想起園丁的話,她的小腦筋裏就發生了絕妙的主意。她偷偷的爬出了床,走下樓梯,到書房裏去拿下桌上供著的她死母的照片,一把揣在懷裏,也不顧傾倒著的大雨,一直走到園裏,在地上用園丁的小鋤掘鬆了泥土,把她懷裏的親媽,謹慎的取了出來,栽在泥裏,把鬆泥掩護著,她做完了工就蹲在那裏守候—— 一個三四歲的女孩,穿著白色的睡衣,在深夜的暴雨裏,蹲在露天的地上,專心篤意的盼望已經死去的親娘,像花草一般,從泥土裏發長出來!

我初次遭逢親屬的大故,是二十年前我祖父的死,那時我還不滿六歲。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可怕的經驗,但我追想當時的心理,我對於死的見解也不見得比華翁的那位小姑娘高明。我記得那天夜裏,家裏人吩咐祖父病重,他們今夜不睡了,但叫我和我的姊妹先上樓睡去,回頭要我們時他們會來叫我的。我們就上樓去睡了,底下就是祖父的臥房,我那時也不十分明白,隻知道今夜一定有很怕的事,有火燒、強盜搶、做怕夢一樣的可怕。我也不十分睡著,隻聽得樓下的急步聲,碗碟聲,喚婢仆聲,隱隱的哭泣聲,不息的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