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半夜,他們上來把我從睡夢裏抱了下去,我醒過來隻聽得一片的哭聲,他們已經把長條香點起來,一屋子的煙,一屋子的人,圍攏在床前,哭的哭,喊的喊,我也捱了過去,在人叢裏偷看大床裏的好祖父。忽然聽說醒了醒,哭喊聲也歇了,我看見父親趴在床裏,把病父抱持在懷裏。祖父倚在他的身上,雙眼緊閉著,口裏銜著一塊黑色的藥物,他說話了,很輕的聲音,雖則我不曾聽明他說的什麼話,後來知道他經過了一陣昏暈,他又醒了過來對家人說:“你們吃嚇了,這算是小死。”他接著又說了好幾句話,隨講音隨低,呼氣隨微,去了,再不醒了,但我卻不曾親見最後的彌留,也許是我記不起,總之我那時早已跪在地板上,手裏擎著香,跟著大家高聲的哭喊了。
四
此後我在親戚家收殮雖則看得不少,但死的實在的狀況卻不曾見過。我們念書人的幻想是比較的豐富,但往往因為有了幻想力,就不管生命現象的實在,結果是書呆子,陸放翁說的“百無一用是書生”。人生的範圍是無窮的,我們少年時精力充足什麼都不怕嚐試,隻愁沒有出奇的事情做,往往抱怨這宇宙太窄,青天太低,大鵬似的翅膀飛不痛快,但是……但是平心的說,且不論奇的、怪的、特別的、離奇的,我們姑且試問人生裏最基本的事實,最單純的、最普遍的、最平庸的、最近人情的經驗,我們究竟能有多少的把握,我們能有多少深徹的了解,我們是否都親身經曆過?譬如說:生產、戀愛、痛苦、悲、死、妒、恨、快樂、真疲倦、真饑餓、渴、毒焰似的渴、真的幸福、凍的刑罰、懺悔,種種的情熱。
我可以說,我們平常人生觀、人類、人道、人情、真理、哲理、本能等等名詞不離口吻的念書人們,什麼文學家,什麼哲學家——關於真正人生基本的事實的實在,知道的——恐怕是極微至少,即便不等於圓圈。我有一個朋友,他和夫人的感情極厚,一次他夫人臨到難產,因為在外國,所以進醫院什麼都得他自己照料,最後醫生宣言隻有用手術一法,但性命不能擔保,他沒有法子,隻好和他半死的夫人訣別(解剖時親屬不準在旁邊)。滿心毒魔似的難受,他出了醫院,走在道上,走上橋去,像得了離魂病似的,心脈舂臼似的跳著,最後他聽著了教堂和緩的鍾聲,他就不自主的跟著鍾聲,進了教堂,跟著在做禮拜的跪著、禱告、懺悔、祈求、唱詩、流淚(他並不是信教的人),他這樣的捱過時刻,後來回轉醫院時,一步步都是殘酷的磨難,比上刑場的犯人,加倍的難受,他怕見醫生與看護婦,仿佛他的命運是在他們的手掌裏握著。事後他對人說:“我這才知道了人生一點子的意味!”
五
所以不曾經曆過精神或心靈的大變的人們,隻是在生命的戶外徘徊,也許偶爾猜想到幾分牆內的動靜,但總是浮的淺的,不切實的,甚至完全是隔膜的。人生也許是個空虛的幻夢,但在這幻象中,生與死,戀愛與痛苦,畢竟是陡起的奇峰,應得激動我們彷徨者的注意,在此中也許有可以感悟到一些幻裏的真,虛中的實,這浮動的水泡不曾破裂以前,也應得飽吸自由的日光,反射幾絲顏色!
我是一隻不羈的野駒,我往往縱容想象的猖狂,詭辯人生的現實:比如憑借凹折的玻璃,覺察當前景色。但時而複再,我也能從煩囂的雜響中聽出清新的樂調,在炫耀的雜彩裏,看出有條理的意匠。這次祖母的大故,老家庭的生活,給我不少靜定的時刻,不少深刻的反省。我不敢說我因此感悟了部分的真理,或是取得了若幹智慧;我隻能說我因此與實際生活更深了一層的接觸,益發激動我對於人生種種好奇的探討,益發使我驚訝這迷迷的玄妙,不但死是神奇的現象,不但生命與呼吸是神奇的現象,就連日常的生活與習慣與迷信,也好像放射著異樣的光閃,不容我們擅用一兩個形容詞來概狀,更不容我們倡言什麼主義來抹煞—— 一個革新者的熱心,碰著了實在的寒冰!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