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我的日記裏翻出一封不曾寫完不曾付寄的信,是我祖母死後第二天的早上寫的。我那時在極強烈的極鮮明的時刻內,很想把那幾日經過感想與疑問,痛快的寫給一個同情的好友,使他在數千裏外也能分嚐我強烈的鮮明的感情。那位同情的好友我選中了通伯。但那封信卻隻起了一個呆重的頭,一為喪中忙,二為我那時眼熱不耐用心,始終不曾寫就,一直挨到現在再想補寫,恐怕強烈已經變弱,鮮明已經變暗,逃亡的思緒,不易追獲的了。我現在把那封殘信錄在這裏,再來追摹當時的情景。
通伯:
我的祖母死了!從昨夜十時半起,直到現在,滿屋子隻是號啕呼搶的悲音,與和尚、道士、女僧的禮懺鼓磬聲。二十年前祖父喪時的情景,如今又在眼前了。忘不了的情景!你願否聽我講些?
我一路回家,怕的是也許已經見不到老人,但老人卻在生死的交關仿佛存心的彌留著,等待她最鍾愛的孫兒——即不能與他開言訣別,也使他尚能把握她依然溫暖的手掌,撫摩她依然跳動著的胸懷,凝視她依然能自開自闔雖則不再能表情的目睛。她的病是腦充血的一種,中醫稱為“卒中”(最難救的中風)。她十日前在暗房裏躓仆倒地,從此不再開口出言,登仙似的結束了她八十四歲的長壽,六十年良妻與賢母的辛勤,她現在已經永遠的脫辭了煩惱的人間,還歸她清靜自在的來處。我們承受她一生的厚愛與蔭澤的兒孫,此時親見,將來追念,她最後的神化,不能自禁中懷的摧痛,熱淚暴雨似的盆湧,然痛心中卻亦隱有無窮的讚美,熱淚中依稀想見她功成德備的微笑,無形中似有不朽的靈光,永遠的臨照她綿衍的後裔……
七
舊曆的乞巧那一天,我們一大群快活的遊蹤,驢子灰的黃的白的,轎子四個腳夫抬的,正在山海關外,紆回的、曲折的繞登角山的棲賢寺,麵對著殘圮的長城,巨蟲似的爬山越嶺,隱入煙靄的迷茫。那晚回北戴河海濱住處,已經半夜,我們還打算天亮四點鍾上蓮峰山去看日出,我已經快上床,忽然想起了,也去問有信沒有,聽差遞給我一封電報,家裏來的四等電報。我就知道不妙,果然是“祖母病危速回”!我當晚就收拾行裝,趕早上六時車到天津,晚上才上津浦快車。正嫌路遠車慢,半路又為水發衝壞了軌道過不去,一停就停了十二點鍾有餘,在車裏多過了一夜,直到第三天的中午方才過江上滬寧車。
這趟車如其準點到上海,剛好可以接上滬杭的夜車,誰知道又誤了點,誤了不多不少的一分鍾,一麵我們的車進站,他們的車頭嗚的一聲叫,別斷別斷的去了!我若然懸空身子,還可以冒險跳車,偏偏我的一雙手又被行李雇定了,所以隻得定著眼睛送滬杭車離站遠去,直到八月二十二日的中午我方才到家。我給通伯的信說“怕的是已經見不著老人”,在路上那幾天真是難受,縮不短的距離沒有法子,但是那急人的水發,急人的火車,幾麵湊攏來,叫我整整的遲一晝夜到家!試想病危了的八十四歲的老人,這二十四點鍾不是容易過的,說不定她剛巧在這個期間內有什麼動靜,那才叫人抱憾哩!可是結果還算沒有多大的差池——她老人家還在生死的交關等著!
八
奶奶——奶奶——奶奶!奶——奶!你的孫兒回來了,奶奶!沒有回音。老太太闔著眼,仰麵躺在床裏,右手拿著一把半舊的雕翎扇很自在的扇動著。老太太原來就怕熱,每到暑天總是扇子不離手的,那幾天又是特別的熱。
這還不是好好的老太太,呼吸頂勻淨的,定是睡著了,誰說危險!奶奶,奶奶!她把扇子放下了,伸手去摸著頭頂上掛著的冰袋,一把抓得緊緊的,呼了一口長氣,像是暑天趕道兒的喝了一碗涼湯似的,這不是她明明的有感覺不是?我把她的手握在手裏,她似乎感覺我手心的熱,可是她也讓我握著,她開了眼了!右眼張得比左眼開些,瞳子卻是發呆,我拿手指在她的眼前一挑,她也沒有瞬,那準是她瞧不見了——奶奶,奶奶,——她也真沒有聽見,難道她真是病了,真是危險,這樣愛我疼我寵我的好祖母,難道真會得……我心裏一陣的難受,鼻子裏一陣的酸,滾熱的眼淚就迸了出來。這時候床前已經擠滿了人,我的這位,我的那位,我一眼看過去,隻見一片慘白憂愁的麵色,一隻隻裝滿了淚珠的眼眶。我的媽更看的憔悴。她們已經伺候了六天六夜,媽對我講祖母這回不幸的情形,怎樣的她夜飯前還在大廳上吩咐事情,怎樣的飯後進房去自己擦臉,不知怎樣的閃了下去,外麵人聽著響聲才進去,已經是不能開口了,怎樣的請醫生,一直到現在還沒有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