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到了天倫骨肉的中間,整套的思想情緒,就變換了式樣與顏色。你的不自然的口音與語法沒有用了;你的耀眼的袍服可以不必穿了;你的潔白的天使的翅膀,預備飛翔出人間到天堂的,不便在你的慈母跟前自由的開豁;你的理想的樓台亭閣,也不易輕易的放進這二百年的老屋;你的佩劍、要寨,以及種種的防禦,在爭競的外界即使是必要的,到此隻是可笑的累贅。在這裏,不比在其餘的地方,他們所要求於你的,隻是隨熟的聲音與笑貌,隻是好的,純粹的本性,隻是一個沒有斑點子的赤裸裸的好心。在這些純愛的骨肉的經緯中間,不由得你不從你的天性裏抽出最柔糯亦最有力的幾縷絲線來加密或是縫補這幅天倫的結構。
所以我那時坐在祖母的床邊,含著兩朵熱淚,聽母親敘述她的病況,我腦中發生了異常的感想,我像是至少逃回了二十年的光陰,正如我膝前子侄輩一般的高矮,回複了一片純樸的童真,早上走來祖母的床前,揭開帳子叫一聲軟和的奶奶,她也回叫了我一聲,伸手到裏床去摸給我一個蜜棗或是三片狀元糕,我又叫了一聲奶奶,出去玩了,那是如何可愛的辰光,如何可愛的天真,但如今沒有了,再也不回來了。現在床裏躺著的,還不是我親愛的祖母,十個月前我伴著到普陀登山拜佛清健的祖母,但現在何以不再答應我的呼喚,何以不再能表情,不再能說話,她的靈性哪裏去了,她的靈性哪裏去了?
九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在垂危的病榻前過的時刻,不比平常飛駛無礙的光陰,時鍾上同樣的一聲嘀嗒,直接的打在你的焦急的心裏,給你一種模糊的隱痛——祖母還是照樣的眠著,右手的脈自從起病以來已是極微僅有的,但不能動彈的卻反是有脈的左側,右手還時不時在揮扇,但她的呼吸還是一例的平均,麵容雖不免瘦削,光澤依然不減,並沒有顯著的衰象,所以我們在旁邊看她的,差不多每分鍾都盼望她從這長期的睡眠中醒來,打一個嗬欠,就開眼見人,開口說話——果然她醒了過來,我們也不會覺得離奇,像是原來應當似的。但這究竟是我們親人絕望中的盼望,實際上所有的醫生,中醫、西醫、針醫,都已一致的回絕,說這是“不治之症”。中醫說這脈象是憑證,西醫說腦殼裏血管破裂,雖則植物性機能——呼吸、消化——不曾停止,但言語中樞已經斷絕——此外更專門更玄學更科學的理論我也記不得了。所以暫時不變的原因,就在老太太本來的體元太好了,拳術家說的“一時不能散工”,並不是病有轉機的兆頭。
我們自己人也何嚐不明白這是個絕症;但我們卻總不忍自認是絕望:這“不忍”便是人情。我有時在病榻前,在淒悒的靜默中,發生了重大的疑問。科學家說人的意識與靈感,隻是神經係最高的作用,這複雜,微妙的機械,隻要部分有了損傷或是停頓,全體的動作便發生相當的影響;如其最重要的部分受了擾亂,他不是變成反常的瘋癲,便是完全的失去意識。照這一說,體即是用,離了體即沒有用;靈魂是宗教家的大謊,人的身體一死什麼都完了。這是最幹脆不過的說法,我們活著時有這樣有那樣已經盡夠麻煩,盡夠受,誰還有興致,誰還願意到墳墓的那一邊再去發生關係,地獄也許是黑暗的,天堂是光明的,但光明與黑暗的區別無非是人類專擅的假定,我們隻要擺脫這皮囊,還歸我清靜,我就不願意頭戴一個黃色的空圈子,合著手掌跪在雲端裏受罪!
再回到事實上來,我的祖母—— 一位神智最清明的老太太——究竟在哪裏?我既然不能斷定因為神經部分的震裂她的靈感性便永遠的消滅,但同時她又分明的失卻了表情的能力,我隻能設想她人格的自覺性,也許比平時消淡了不少,卻依舊是在著,像在夢魘裏將醒未醒時似的,明知她的兒女孫曾不住的叫喚她醒來,明知她即使要永別也總還有多少的囑咐,但是可憐她的眼球再不能反映外界的印象,她的聲帶與口舌再不能表達她內心的情意,隔著這脆弱的肉體的關係,她的性靈再不能與她最親的骨肉自由的交通——也許她也在整天整夜的伴著我們焦急,伴著我們傷心,伴著我們出淚,這才是可憐,這才真叫人悲感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