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散文 (12)(3 / 3)

到了八月二十七那天,離她起病的第十一天,醫生吩咐脈象大大的變了,叫我們當心,這十一天內每天她很困難的隻咽入幾滴稀薄的米湯,現在她的麵上的光澤也不如早幾天了,她的目眶更陷落了,她的口部的肌肉也更寬弛了,她右手的動作也減少了,即使拿起了扇子也不再能很自然的扇動了——她的大限的確已經到了。但是到晚飯後,反是沒有什麼顯象。同時一家人著了忙,準備壽衣的、準備冥銀的、準備香燈等等的。我從裏走出外,又從外走進裏,隻見匆忙的腳步與嚴肅的麵容。這時病人的大動脈已經微細的不可辨,雖則呼吸還不至怎樣的急促。這時一門的骨肉已經齊集在病房裏,等候那不可避免的時刻。到了十時光景,我和我的父親正坐在房的那一頭一張床上,忽然聽得一個哭叫的聲音說——“大家快來看呀,老太太的眼睛張大了!”這尖銳的喊聲,仿佛是一大桶的冰水澆在我的身上,我所有的毛管一齊豎了起來,我們踉蹌的奔到了床前,擠進了人叢。

果然,老太太的眼睛張大了,張得很大了!這是我一生從不曾見過,也是我一輩子忘不了的眼見的神奇(恕罪我的描寫!)。不但是兩眼,麵容也是絕對的神變了(transfigured),她原來皺縮的麵上,發出一種鮮潤的彩澤,仿佛半瘀的血脈,又一度充滿了生命的精液,她的口,她的兩頰,也都回複了異樣的豐潤;同時她的呼吸漸漸的上升,急進的短促,現在已經幾乎脫離了氣管,隻在鼻孔裏脆響的呼出了。但是最神奇不過的是一雙眼睛!她的瞳孔早已失去了收斂性,呆頓的放大了。但是最後那幾秒鍾!不但眼眶是充分的張開了,不但黑白分明,瞳孔銳利的緊斂了,並且放射著一種不可形容,不可信的輝光,我隻能稱它為“生命最集中的靈光”!這時候床前隻是一片的哭聲,子媳喚著娘,孫子喚著祖母,婢仆爭喊著老太太,幾個稚齡的曾孫,也跟著狂叫太太……但老太太最後的開眼,仿佛是與她親愛的骨肉,作無言的訣別,我們都在號泣的送終,她也安慰了,她放心的去了。在幾秒時內,死的黑影已經移上了老人的麵部,遏滅了生命的異彩,她最後的呼氣,正似水泡破裂,電光杳滅,菩提的一響,生命呼出了竅,什麼都止息了。

十一

我滿心充塞了死象的神奇,同時又須顧管我有病的母親,她那時出性的號啕,在地板上滾著,我自己反而哭不出來;我自己也覺得奇怪,眼看著一家長幼的涕淚滂沱,耳聽著狂沸似的呼搶號叫,我不但不發生同情的反應,卻反而達到了一個超感情的,靜定的,幽妙的意境,我想象的看見祖母脫離了軀殼與人間,穿著雪白的長袍,冉冉的上升天去,我隻想默默的跪在塵埃,讚美她一生的功德,讚美她一生的圓寂。這是我的設想!我們內地人卻沒有這樣純粹的宗教思想;他們的假定是不論死的是高年厚德的老人或是無知無愆的幼孩,或是罪大惡極的凶人,臨到彌留的時刻總是一例的有無常鬼、摸壁鬼、牛頭馬麵、赤發獠牙的陰差等等到門,拿著鐐鏈枷鎖,來捉拿陰魂到案。所以燒紙帛是平他們的暴戾,最後的呼搶是沒奈何的訣別。這也許是大部分臨死時實在的情景,但我們卻不能概定所有的靈魂都不免遭受這樣的淩辱。譬如我們的祖老太太的死,我能想象她是登天,隻能想象她慈祥的神化——像那樣鼎沸的號啕,固然是至性不能自禁,但我總以為不如匐伏隱泣或默禱,較為近情,較為合理。

理智發達了,感情便失了自然的濃摯;厭世主義的看來,眼淚與笑聲一樣是空虛的,無意義的。但厭世主義姑且不論,我卻不相信理智的發達,會得妨礙天然的情感;如其教育真有效力,我以為效力就在剝削了不合理性的“感情作用”,但決不會有損真純的感情;他眼淚也許比一般人流得少些,但他等到流淚的時候,他的淚才是應流的淚。我也是智識愈開流淚愈少的一個人,但這一次卻也真的哭了好幾次。一次是伴我的姑母哭的,她為產後不曾複元,所以祖母的病一直瞞著她,一直到了祖母故後的早上方才通知她。她扶病來了,她還不曾下轎,我已經聽出她在啜泣,我一時感覺一陣的悲傷,等到她出轎放聲時,我也在房中歔欷不住。又一次是伴祖母當年的贈嫁婢哭的。她比祖母小十一歲,今年七十三歲,亦已是個白發的婆子,她也來哭她的“小姐”,她是見著我祖母的花燭的唯一的一個人,她的一哭我也哭了。